A
1
检验科医生李建设与李坤是同乡。李建设那天下班时,妇产科工作的妻子不无高兴地告诉他,李坤生了个胖小子。
李建设鼻子哼了一下。
妻子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李建设说,你看李坤是生胖小子的人吗?
妻子又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李建设说没意思。妻子说,你这个人莫名其妙。李坤老婆惹你啦?我一看到他老婆,就晓得这女人别说生一个,生十个还不是跟拉泡屎一样?她发育得极好,臀部也大,浑身丰满得很,她一进产房,没用十分钟就把孩子生出来了。
李建设也就一愣,眼睛里生出一种奇怪的疑义。他独自琢磨了很久,对于妻子提出的问题,他觉得没有必要回答她。
李坤结婚六年,对于妻子几近绝望了,忽然地就做了父亲,心中高兴,巴不得那肉乎乎的孩子叫他一声爸爸!他抚摸着孩子的小脸,像摸着一片嫩嫩的树叶,那种不真实地做了父亲的感觉一扫而光,孩子那清澈的目光看着他,像一只小手,伸进他心里,摸得很舒服,很受用。
满月那天,李坤就近在“野味酒店”请了三桌。来的都是同乡、同事和好友。李建设夫妇也来了。在走进“野味酒店”之前,李建设站在门口,看着“野味酒店”四个字,似是若有所思。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因为只是轻轻地,连在他身旁的妻子也没有觉察出来。不然别人怎么会说他是一个城府很深的人呢?妻子今天也没有穿白大褂,下身是草绿色的军裤,上身是湖蓝色的羊毛衫,倒也显得素雅,她推了丈夫一把,你走哇,人家都在里面等着呢!
进了酒店,果真见客人来了不少,一问,正是等着他俩,他俩一到,那席就开了。那些口齿整齐洁白,嘴唇鲜红如霞的打工妹端菜倒酒忙个不停。
席间,有人提出,今天做满月,我们这些做伯伯、叔叔、婶婶、阿姨什么的,是不是应该看一看孩子?大家也就一齐附和,是呀,该抱来让大家看一看。李坤就有些犹豫,他心里亮堂得很,这是大家在讲礼呢!孩子若抱来这个要给孩子塞钱,那个要给孩子塞钱,他实在有些不忍。他也曾去喝过别人的满月酒,也给别人的孩子塞过钱,那时候,他就想,我什么时候请别人喝满月酒呢?这一天他终于盼到了,他要大家分享这个三十岁的父亲的快乐,他不要大家给孩子塞钱。冷风对于大人倒是无碍,对于孩子,他怕凉着小宝贝,也就没有让妻子抱来。
在众人的一再催促下,李坤就不再坚持,若不去抱来,他真害怕拂逆了众人的一片好意。好在酒店离营区不远,不一会儿,李坤就来了,他身后,就是他的妻子莲女。莲女二十八岁做了母亲,见到众人,还像十七八岁少女羞怯模样。那眼睛没地方放,只好停留在怀中孩子的脸上。
有几个女客呼地站起来,争抢着,我抱,我抱抱!孩子身上散发出的那种香甜气息,是比酒和菜肴更有味道的,酒席气氛一下子升了起来。
我看这娃儿像李坤!
才不呢,像莲女。
像他爸!
像他妈。
李建设看了孩子,态度暧昧,像是在作认真的判断,没下结论,他的妻子接过孩子说,我看看,我看看到底像谁!
李建设抓紧时机盯了妻子一眼。很可惜,妻子并未读懂丈夫的目光。她像是很权威地说,准确地说,这孩子既不像他妈妈,也不像他爸爸!
李建设看到莲女浑身颤抖了一下,莲女有些虚胖的脸顿时红了起来。
李建设的妻子见莲女脸突然红了,自己反倒有些不知所措。毕竟她脑子是很灵光的,她说,这孩子我看像他外婆家的人,是吧,莲女?莲女微微一笑,有些别扭地说,可能是吧!
李建设轻松地吁了一口气。
李坤非常赞同地说,对对对,我看这小子就像他舅舅,你看这耳朵,这鼻子,还有这眼睛,像,真像!
莲女看着丈夫的得意样子,心里忍不住有一种怜悯的潮水,冲撞得她头晕目眩。
2
孩子的满月一过,时节已经到了初夏。莲女推着小小童车,走出营门,来到郊外,自觉地让那明媚的日光所笼罩着。每当看到黄土地上三三两两的农民在忙碌着,她就感到有几分亲切,几分甜蜜;甚至还有几分失意。大家都很忙,唯独她和她的儿子闲得连天上的白云也有些妒忌,那飘动的脚步更加缓慢了,儿子躺在小童车上,眼睛或是盯着湛蓝的天空,或是追着那彩色的蝴蝶,手舞足蹈的样子。她呢,总觉得自己不务正业,有负这大好春光似的,心里头老是沉甸甸的。当那些忙碌得头上冒汗气的农民从她身旁经过时,她不敢抬起头,不敢正视他们的眼睛。她实在害怕自己的悠闲像看不见的火星,不经意地就把他们烫伤了。
以后那就不要再来了罢!
莲女一次又一次地下了这样的决心,然而奇怪的是,她依然一次又一次地来到了郊外。是郊外的空气爽么?是郊外的花儿鲜么?还是别的更令人难以忘怀的东西?莲女只要到郊外来,就自然地想起了故乡的田野、故乡的流水,想起故乡的草垛后总有人猛地跳出来吓人一跳的情形;想起故乡的麦场上阵头雨突然来临时鸡飞狗叫的那种紧张的状态;想起那热闹,也想起那寂静……自己为什么总是想起这些东西并且挥之不去呢?那是因为这田野、这流水、这草垛、这麦场曾是自己生命的一部分!孩子为什么到了郊外也那么高兴?因为那些也与孩子息息相关。谁说过去了的东西就永远过去了呢!不!水流走了,河床在!风走远了,石头在!经历过坎坷的岁月的人们,那干裂的河床也能漂起他的梦啊!而她根本不同,她的那个远去的梦却真实地给她留下了一个孩子!这孩子不是那河床,也不是那石头,他有一张小小的好看的脸,一张被缩写的男人的脸,那眉宇,那热情,都可以使她想起一串串悄悄落泪的故事。这些故事都深埋在她的心里。她差不多也要相信过去了的事情就像过去了的季节一样,剩下的只能是平静了!可她无论如何也平静不下来,越是做了母亲,越是不能平静,她对自己不免有些不满意:吃饱了撑的?
她就想丈夫的种种好处。越想,便越不自在。她不知道怎样使自己得到解脱了。
莲女抬起头,头顶有燕子在低低地飞。
你们是南来的燕子吗?
燕子自然是不答。它们低低地飞着,姿态健美并且含蓄如绅士,它们能看见地下的一只小虫,更何况是两个大写的人乎?可见它们对地下的事是无所不知了。
莲女低下头,害怕这些燕子认出她来。燕子尽管不会开口,她还是要叮嘱它们,那件事你们在天上看到了,就不要说了吧!留着我去慢慢追忆吧!
真奇怪!怎么又想起这件事来了?
她迫使自己不要继续想下去。她突然觉得自己太可怜!在这世界上,自己到底是为谁活着的呢?怎么没有属于自己的快乐?有了孩子就是快乐吗?说来说去,我就不是为了孩子而活着的吗?是呀,全是为了孩子。
孩子这时哭起来,颇有一点委屈的样子。莲女弯下腰,把孩子抱在怀里,乖呀我的乖,难道做妈的真的委屈你了吗?要真的委屈了你,哪里还有你呀?孩子见妈妈与他说话,也就不哭了,不哭了,小脸就笑起来。孩子一笑,妈妈也就跟着笑,只是那笑有些勉强。为什么对孩子笑得那么勉强呢?孩子又有什么错?一切的错一切的罪过都是自己的,与天使般纯洁的孩子又有什么关系?!她觉得真的委屈了孩子似的,便一把将孩子抱得紧紧的。孩子在她怀里显得很不安分,不是伸伸胳膊,就是蹬蹬腿,她仔细端详着孩子的脸,觉得李建设的老婆说得很对,这孩子的确不像自己,也不像李坤。到底像谁?别人不知,自己心中却明镜似的,孩子活脱脱就是那个人!你看这眉毛,这耳朵,这挺起的鼻梁,这阔大的嘴巴,不是那个人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