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主席台其实不高大，更说不上威武，而张颂臣却神往多年了。他觉得，自己的身材长相远比台上的那几个人威武风流，自己的才干、气魄远比台上的那几个人英明杰出，自己在生意场上呼风唤雨、倒海翻江的能力更是非台上的那几个人所能相提并论，自己创办的福湘米行无论经营规模、业绩、效益也都名列前茅，然而对面那个不起眼的主席台，自己却至今一次也没能上去过，这不能不说是一个极大的遗憾。眼见各方面都远不如自己的刘懿荣、柳德懋、范岱荪堂而皇之地坐在主席台的上面，俨然是米业界领袖，而自己却要坐在台下向他们俯首称臣，他心里感到异常的屈辱和憋闷。
听到刘懿荣的招呼声和满堂会众经久不息的热烈鼓掌声，张颂臣稍稍愣了愣神，侧脸看了看身旁的姜耀成和姜耀宗，随即便站了起来，直起身子，挺起胸膛，迈着方正而坚定有力的大步，向主席台走去。
张颂臣走上主席台，整个会场便立刻鸦雀无声了。台上十多双原来看着台下的眼睛迅速移了过来，台下数百双原来看着墙面的眼睛也迅速移了过来，全场所有人的眼光都不约而同地迅速移了过来，一齐盯向张颂臣，从他的双脚到他的上身，从他的上身到他的脸部，最后又集中到他的眼睛。这些人的眼光都是非同一般的，锐利无比，品位极高，能洞穿人的五脏六腑。平常人哪经得起他们一看？然而，对于这些非同一般的眼光，张颂臣却不在乎。他不仅没有丝毫怯意，反倒更加精神亢奋，斗志昂扬。他有意识地静了静心，神色自若地走到主席台一角站定，双手捧着写满了诗句的稿纸，竟没有和坐在主席台上的将军兼省长打声招呼，便自顾自地高声朗诵起来：
湖南颂
（兼悼蔡锷将军）
神州千山万岭间，中有一省是湖南。
南邻粤桂北邻鄂，东面赣皖西黔川。
扬子奔腾出三峡，流到湖南天地宽。
湖南地处江南岸，一面长江三面山。
天生一个聚宝地，万千风物景巍然。
洞庭浪涌君山小，岳阳楼下水连天。
湘资沅澧清波绿，风送轻帆好行船。
武陵绮丽甲天下，洞天福地赛桃源。
南岳山高回大雁，数峰无语立云端。
好山看过张家界，天下名山不须看。
水乡山国生万物，鱼米乡名自古传。
大泽银鱼传海外，君山茶叶进御前。
有水皆能种莲藕，有地皆可产桔柑。
有山皆能栽竹木，竹编藤器运江南。
菊花石砚宝中宝，同与端砚为名产。
浏阳花炮自古名，万紫千红色斑斓。
桂花开时香千里，杜鹃齐绽花满山。
更有芙蓉真国色，君子可观不可玩。
汉苗瑶侗多民族，风俗虽异却相安。
人民淳朴性粗犷，直率忠诚并勇敢。
喜食辣椒名天下，餐无辣味食不欢。
清水煮鱼加豆豉，苦瓜腊肉即美餐。
湘菜虽非四大菜，声名远扬在海外。
村落虽小聚族居，民房多喜靠山盖。
菜地水田在屋前，竹林樟树屋边栽。
湖南虽云开发晚，其间历史亦久传。
神农西去留仙骨，舜帝南巡湘桂边。
屈子魂归汨罗水，二妃身死君山巅。
千年灵气钟斯地，无数英才出此间。
东汉之时出蔡伦，三国之际有蒋琬。
唐初怀素称草圣，宋代周公著名篇。
前此英才虽人杰，相比外省却终鲜。
地区开发有迟早，先北后南东西渐。
商周开发在陕豫，汉唐开发在中原。
周末山东开发好，宋元江浙却领先。
明清开发湘省快，外省移民迁湖南。
多数移民源于赣，湘省土著十之三。
长江水退洞庭小，万顷沙洲好资源。
移民迁入湖区地，围湖筑堤造良田。
湖田肥沃利灌溉，康乾盛世多丰年。
湖南米谷年年足，接济四邻粤滇黔。
湖南水运便长江，米谷源源运荆襄。
中经汉口销江浙，再由漕运到北方。
湖南米谷运天下，天下赖以为粮仓。
“湖南熟，天下足”，谚语源出乾隆皇。
各省粮商入湘来，带动湖南风气开。
湘人走出三湘地，九州风物入湘来。
湘人由此开眼界，湘省由此通四海。
资源开发促经济，经济发展促人才。
待到明清交替时，一代巨星王夫之。
走遍九州亲考察，石船山里著书史。
启蒙思想辉华夏，天下闻名谁不知？
船山学术重实际，奠定湖湘文化基。
湖湘文化有特色，再与教育连一体。
岳麓石鼓兴于宋，带动湖南开风气。
天下贤达聚书院，议论国事讲经义。
经世致用育人才，培育湖湘新子弟。
新风吹拂数百年，湖南人才惊天地。
人才辈出始道光，陶澍曾经督两江。
梳理漕运清盐政，一代名臣史有光。
贺氏门中两弟兄，长龄熙龄倡实用。
荟萃精华成一辑，经世文编好学风。
邵阳魏源字默深，倡导开放第一人。
睁开眼睛看世界，众人皆睡我独醒。
海国图志一百卷，颠倒古今华夷论。
师夷长技以制夷，哲言惊醒九州人。
曾左李张兴洋务，其源皆自魏子兴。
天下大乱咸同光，九州处处是战场。
捻军起义闹华北，太平天国兴两广。
英雄自古时势造，几多豪杰起三湘。
豪杰奋起出湖南，第一当推曾国藩。
湘军平定洪杨事，一柱擎天天下安。
首倡洋务开新政，造船造炮在江南。
重视数理师夷技，倡设京师同文馆。
功业德言空千古，思想学术有新篇。
修身养性重家教，家书百卷至今传。
左氏宗棠起东山，平定东南平陕甘。
收复新疆防俄敌，天山擒得小楼兰。
万里黄沙栽柳树，引得春风度玉关。
福州设立船政局，从此中国造轮船。
益阳才子胡林翼，深谋远虑晓军机。
坐镇武昌筹军饷，掐断长江志不移。
赤胆忠心荐贤士，老成谋国识大体。
鞠躬尽瘁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湿衣。
郭公嵩焘设厘关，湘军有饷赖以安。
创设水师献奇策，运筹帷幄赛张韩。
出使英伦观世界，见多识广境界宽。
主张私人办企业，反对官府搞垄断。
洋务主张独先进，辞官不做隐东山。
创设水师彭玉麟，长江防务苦经营。
一身正气谁得似？义薄云天老秦琼。
湘军首脑曾左胡，培育湘军人才库。
湘军人才上百千，半为总督半巡抚。
总督两江刘坤一，东南互保安半壁。
总督陕甘杨岳斌，援守台湾率清兵。
总督云贵刘长佑，抗法支持黑旗军。
防俄防法王德榜，谅山大战为主将。
总督陕甘魏光焘，收复新疆著辛劳。
第一巡抚刘锦棠，弯弓勒马镇新疆。
不辱使命曾纪泽，深入虎穴无惧色。
舌战欧俄挫群雄，收复新疆第一功。
李公兴锐督闽浙，力行新政倡改革。
筹设台防杨昌濬，督抚闽浙与漕运。
总督巡抚谭钟麟，劝农兴学有政声。
张公百熙任尚书，上奏朝廷请维新。
常公大淳抚湖北，漳泉筹防抗英军。
谭公继洵督湖广，一生谨慎有廉名。
袁公树勋督两广，力倡改革行新政。
劳公崇光李星沅，田公兴恕曾国荃。
唐公训方李元度，瞿公鸿基席宝田。
刘公岳昭与刘蓉，李公续宾与刘典。
陈公士杰李续宜，蒋公益澧江忠源。
邓公绍良江忠义，杨公玉科刘松山。
余公虎恩黄万鹏，刘公倬云罗泽南。
游公智开曾纪凤，黎公培敬黄彭年。
徐公树铭蒋凝学，黄公辅辰张运兰。
邓公仁堃肖启江，李公辉武肖庆衍。
张公文德周宽世，李公成谋李臣典。
黄公翼升李祥和，郑公敦谨罗逢元。
周公达武吴家榜，彭公毓桔刘连捷。
郭公松林吴宗国，肖公孚泗唐仁廉。
张公诗曰李朝斌，伍公维寿娄云庆。
谢公濬畲谭胜达，王公开化与王鑫。
同光军政要人中，一半以上是湘人。
总督巡抚十三四，曾左提携出湘军。
十九世纪下半期，中华四面起危机。
沙皇俄国从北进，英法德美来泰西。
更有日寇由东逼，虎视眈眈乘人危。
值此国难当头时，男儿奋起不疑迟。
其中多少湖南汉，鲜血凝成爱国诗。
处州总兵郑国鸿，鸦片之战逞英雄。
定海激战六昼夜，血染征袍一身红。
身被重创不肯退，单枪匹马战敌众。
法国军舰犯浙江，诸多将领少主张。
唯有一将多谋略，屡使敌兵受重创。
巧将妙计歼敌舰，敌酋弧拔一命亡。
若问将军名和姓，大名利见姓欧阳。
孙公开华抗法敌，驻军沪尾守台防。
一战功成歼敌寇，捷胜将军美名扬。
天津总兵罗荣光，驻军炮台守海防。
八国联军攻大沽，将军独战不肯降。
击毙敌兵与敌舰，弹尽援竭乃身亡。
提督玉科本姓杨，率兵援越守边疆。
镇南关外抗法敌，一缕忠魂报故乡。
驻守盖平战日寇，杨公寿山李仁党。
湖南将士多爱国，民族英雄放光芒。
晚清病已入膏肓，列强侵略起四方。
英雄豪杰齐奋起，救国救民图富强。
戊戌变法惊雷响，维新志士有康梁。
海内英雄齐响应，一代豪杰出浏阳。
浏阳豪杰是谭公，大名鼎鼎谭嗣同。
参与新政谋变法，一腔热血报主恩。
忽见西边乌云起，变法维新一夜空。
多少英雄逃难去，惟有谭公志不同。
不肯苟活去他国，要死刀下做鬼雄。
以身许义唤民众，浩然正气贯长虹。
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崙。
至今忆得从容语，犹似春雷响太空。
菜市街头六君子，鲜血染得夕阳红。
唐公才常号佛尘，维新建立自立军。
提倡新学南学会，被捕汉口死从容。
中俄密约公于世，揭露功归沈荩公。
林圭创立正气会，同与唐公做鬼雄。
辛亥革命起武昌，几多豪杰出湖湘。
推翻帝制建民国，功臣首推黄克强。
早年建立华兴会，合并同盟建政党。
实践革命谋起义，纪念丰碑黄花岗。
独率孤军战汉口，反袁专制起两江。
桃园渔父宋教仁，同与黄公建华兴。
奔走革命倡国会，被杀上海目不瞑。
蒋公翊武谋起义，民国功臣是元勋。
策军反对袁世凯，被捕全州死桂林。
奔走革命多功臣，功不可没谭人凤。
反对帝制程子楷，护国反袁死资兴。
革命勋臣刘揆一，揭露条约“二十一”。
力倡革命刘道一，发动起义萍浏澧。
投笔从戎刘复基，起义被捕勇就义。
秦公力山死云南，杨公倬霖死钟山。
策反清军谋起义，穗死谭馥与葛谦。
焦公达峰陈作新，双双死难长沙城。
禹公之谟死平江，宁公调元死武昌。
醴陵死难马福益，北京城里死仇亮。
肖公克昌余昭常，贺公金声罗树苍。
湖南志士为国死，多少鲜血洒刑场！
陈公天华在日本，投水自杀跃海中。
力倡革命反迫害，浩气长存警世钟。
姚公洪业投黄埔，杨公守仁死英伦。
志士何多自杀死？一腔热血但为公！
何公子贞名绍基，王公闿运号湘绮。
举世皆知学问好，书法文章数第一。
熊公希龄倡新学，兼掌财政任总理。
乐成老人胡元倓，一心救国为典范。
主张治学并中西，出自湘潭号耐庵。
湘阴范公范源廉。教育救国勇当先。
聂公缉槼兴纺织，范公旭东制碱盐。
呕心沥血多著述叶公德辉王先谦。
各人经历虽不同，事业有成知识渊。
更有豪侠起湘南，蔡锷英名天下传。
一心革命救中国，坚如磐石志高远。
忠诚仁义善军事，武略文韬智勇全。
先在滇地练新军，管带新军镇云南。
武昌起义枪声急，天下英雄齐奋起。
将军振臂一声呼，南国春雷响万里。
万里带兵督云南，云南军民喜开颜。
袁贼阴谋思复辟，却虑人才难如意。
有心收用蔡松坡，又疑将军心不一。
暗中定计欲降龙，故把将军调京畿。
安排罗网困英雄，名为重用实禁闭。
大鹏有志冲天起，无奈被困牢笼里。
且将韬晦计来施，暂把雄心收拾起。
虚与奸贼巧周旋，摆布疑兵将敌迷。
结识侠女小凤仙，定下金蝉脱壳计。
瞒天过海演双簧，却把夫人巧转移。
化妆登车别京城，一路清风赴天津。
明修栈道为诊病，暗度陈仓到东瀛。
再自东瀛渡大海，风波一路脚不停。
袁贼阴谋遭破败，恼羞成怒不甘心。
潜令爪牙布罗网，又遣枪手伏边境。
无如蔡锷智谋深，化险为夷到昆明。
将军一到昆明地，护国大旗高举起。
自率护国第一军，一路猛攻入川地。
即克叙州及永宁，又下泸州并纳溪。
川中大震天下应，袁家皇帝梦成空。
将军举义成大志，立下护国第一功。
英雄年少正有为，九天云里起惊雷。
病魔暗里悄然袭，夺我将军何太急！
惊闻噩耗到三湘，三湘人民痛断肠。
将军魂骨今安在？泪眼空空望东海。
东海扬波浪淘空，抚慰英雄志士魂。
英雄西去奈若何？我辈当为志士歌。
天下人才各有别，湖南志士独为多。
湖南志士讲忠诚，天下大事系己身。
湖南志士重仁义，两肋插刀为友急。
湖南志士识大体，只顾天下不顾己。
湖南志士慨而慷，一人做事一人当。
湖南志士毅力坚，一条道路走到天。
湖南志士忍性好，爹死娘死也不叫。
湖南志士不惜家，敢为国事走天涯。
湖南志士不惜命，敢为天下把命送。
湖南志士不惜身，敢为事业献青春。
湖南志士不怕难，苍天有路敢登攀。
湖南志士不怕苦，一生奋斗即幸福。
湖南志士不怕死，自视性命轻如纸。
甘洒热血抛头颅，要把英名留青史。
我为湖南歌一曲，但愿湖南长如此。
且为天下育人才，育得人才滚滚来。
蔡锷将军归西矣，我辈何须空叹息！
继承遗志莫迟疑，擦干眼泪快奋起！
赤胆忠心为国家，鞠躬尽瘁莫惜力！
但得中华强盛时，报与泉下英灵知！
长诗朗读完毕，全场掌声不息，张颂臣满面红光，开心地笑了。
然而，张颂臣笑了，姜耀宗却没有笑。他想笑，却笑不起来。他忽然间觉得自己写的这首诗并不怎么好，尤其是文字粗糙，需要修改、润色的地方很多。他这样想着，不觉陷入了沉思，以致张颂臣回到桌位上向他打招呼时，他都没有反应过来，兀自低着头，愣愣地看着地面出神。
“唉呀，这诗写得这么糙，丝毫没有韵味，根本就不像诗啊，我怎么拿得出手的呀！糟，这回可是出洋相了！”姜耀宗暗地里自言自语道。
（上卷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