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19日
上次的信写到哪儿了?我已记不清了,我只记得上床时已是深夜两点了,假如不是写信,而是跟你当面神聊,也许我会一直让你待到天明的。
从舞会返回途中的那些事,我还没有谈,而今天也没时间来说。那天的日出真是壮丽极了!周围的树林滴着晶莹的露珠,田野清新,显得生意盎然。我们的女伴打起盹来了。夏绿蒂问我要不要也像她们一样假寐片刻,她还让我随便一点,不用有所顾虑。
“只要我看见你这双眼睛睁着,”我说,同时紧紧盯着她,“就绝不会犯困。”于是我们两人就一直坚持到她家门口。这时女仆为她轻轻地开了门,夏绿蒂问起父亲和弟妹们,女仆说,他们都很好,还都睡着呢。同她告别时,我请求她允许我当天再去看她,得到她的首肯后,我也就走了。
从这时起,日月星辰任其悄悄地又升又落,我却不知白天和黑夜,我周围的整个世界都消失了。
6月21日
日子过得真幸福,简直可以同上帝留给他那些圣徒的相媲美。无论将来我的命运会是怎样,我都不会说自己未曾享受过欢乐,没有享受过最纯洁的生命之乐。——我的瓦尔海姆你是知道的,我决定以后就在这儿住下了,此地到夏绿蒂那儿只消半小时,在那儿我感觉到自己已经体验了人生的一切幸福。当初我在选择瓦尔海姆为散步的目的地时,何曾想到,它离天堂只有一步之遥!过去我在长距离的漫游途中,有时从山上,有时从平原上曾多少次看到过河对岸那座猎庄啊,如今它蕴藏着我的全部心愿!
亲爱的威廉,我思绪万千,想到人有闯荡世界、发现新事物,以及遨游四方等种种欲望,也想过人由于有了内心的本能冲动,会甘心情愿地把自己局限在狭小的天地里按习惯行事,对周围的事物也从此变得漠不关心了。
真是妙极了!当初我来到这里,从山丘上眺望美丽的山谷时,周围的景色真让我着迷:
那是小树林!
你可以到树阴下去小憩!
那是山峦之巅!
你可以从那里眺望辽阔的原野!
那是连绵不断的山丘和僻静宜人的山谷!
但愿我在那里流连忘返!
我匆匆前去,匆匆返回,
我所希冀的,却没有发现。
哦,对远方的希冀犹如对未来的憧憬!一个巨大、朦胧的东西在我们的心灵之前,那感觉犹如我们的眼睛,在这朦胧的整体里变得模糊一片。啊,我们渴望奉献出整个身心,让那惟一伟大而美好的感情所获得的种种欢乐来充实我们的心灵。
啊,倘若我们急忙赶去,倘若“那里”变成了“这里”,那么这一切又将依然如故,我们依然贫穷,依然受着束缚,我们的灵魂依然渴望吸吮那已经弥散的甘露。
于是,连那最不安分的漂泊异乡的浪子最终也重新眷恋故土了,并在自己的小屋里,在妻子的怀抱里,在孩子们的围绕下,在为维持全家生计的操劳中找到了他在广阔世界上未曾找到的欢乐。
清晨,我随初升的朝阳去我的瓦尔海姆,在那儿的菜园里亲手采摘豌豆,坐下来撕去豆荚上的筋,这时再读读我的荷马,然后在小小的厨房里烧一只锅,挖一块黄油,同豆荚一起放进锅里,盖上锅盖,置于火上煮烧。自己则坐在一边,不时在锅里搅和几下,每当这时,我的脑海里便栩栩如生地浮现出佩涅洛佩的那些忘乎所以的求婚者如何杀猪宰牛、剔骨煨炖的情景。这时充盈在我心头的那种宁静、真实的感觉正是这种宗法社会的生活特色。感谢上帝,可以让我把这种生活特色自然而然地融进自己的生活方式里去。
我好高兴呀,我的心能感受到一个人将他自己培植的卷心菜端上餐桌时的那份朴素无邪的快乐,而且不仅仅是卷心菜,还有那些美好的日子,他栽种秧苗的那个美丽的清晨,他洒水浇灌的那些可爱的黄昏,所有这些,他在一瞬间又重新得以品味一番,因为他曾为其不断生长而感到无限喜悦。
6月29日
前天,大夫从城里来看望法官,他发现我和夏绿蒂的弟妹们一起在地上玩耍,几个孩子在我身上爬来爬去,另外几个在逗弄我,我则搔他们的痒痒,弄得他们大叫大嚷。这位大夫是个非常刻板的木偶人,说话的时候总先要理理袖口上的皱褶,没完没了地扯他那轮状绉领。我从他的鼻子上看出,他准认为我的举动有失聪明人的尊严。我才不吃这一套,尽管让他去大发宏论好了。原先用纸牌搭的房子已被孩子们拆散了,我又重新为他们搭了几座。这位大夫回城以后就四处发泄他的不平,说法官家的孩子本来就缺少教养,现在维特又把他们全给毁了。
是啊,亲爱的威廉,在这个尘世上同我的心挨得最近的便是孩子。我从旁观察,在小事情上看到了他们将来所需要的品德和力量的萌芽:在他们的执拗中看出他们未来性格的坚定和刚毅,在他们的任性中看出足以化解世道险阻的良好心态和洒脱的风度,而这一切又是如此纯洁,点污未沾!于是我不断地、不断地回味人类导师的金玉良言:
“你们若不回转,变成小孩子的样式……”
现在,我的朋友,孩子是同我们一样的人,我们本应以他们为榜样,然而我们却待他们如奴隶,不许他们有自己的意志!难道我们没有吗?这种特权的根据是什么呢?就因为我们年纪大些,聪明些,天国中仁慈的上帝呀,年纪大和年纪轻的孩子全都在你眼里,别无其他,至于你更喜欢哪一种孩子,你的儿子早已有昭示。可是他们信仰他,却不听他的话——这也是老问题了!他们全都按照他们自己的模式来培养孩子。关于这些我不想再继续饶舌了。再见,威廉!
7月1日
我从自己这颗可怜的心,这颗比某些缠绵病榻的人更受煎熬的心感受到,对于一个病人来说,夏绿蒂有多重要。她将要来城里几天,陪伴一位洁身自好的夫人。据大夫说,这位夫人归天之日不远了,在她生命的最后时刻想要夏绿蒂待在身边。上星期我曾问夏绿蒂一起去看望××教堂的一名牧师,他住在旁边山里的小村子,大约要走一小时的路程。我们是4点左右去的,夏绿蒂还带了她的二妹妹。
牧师的院子里有两棵高大的胡桃树,浓阴遮地。我们到那儿的时候,这位善良的老人正坐在门口的长凳上,他一见夏绿蒂,立刻变得精神焕发,竟忘了拄他的圆头手杖就站起来,迎上前去。夏绿蒂赶忙跑过去,把他按在长凳上,她自己也在他身边坐下,转达她父亲的问候,又抱起老人的宠儿,那个又淘气又脏的小男孩来亲吻。你真该看看她对这位老人关怀备至的情景。她提高噪音,好让他半聋的耳朵听得见。她告诉他几位身强力壮的年轻人竟意外地死了;她又说起卡尔斯巴德温泉出色的疗效,并称赞老人来年夏天要去那儿的决定;她还说,他的气色比上次见到的时候精神多了。
我问候了牧师夫人,并极有礼貌地逗她高兴。老人兴致勃勃,胡桃树的绿阴遮盖着我们,令人凉爽惬意,以至我不由得夸赞起来。这下打开了老人的话匣子,虽然他说起来有些吃力,但还是讲了有关这两棵树的故事。
“那棵老的,”他说,“我们也不知道是谁种的,有人说是这位牧师,又有人说是那位牧师。这后面那棵小的和我夫人同年,到10月就满50岁了。她父亲早晨栽上这棵树,傍晚她就出生了。她父亲是我的前任,这棵树在他心目中之宝贵,那是没说的,在我心目中当然也绝不亚于他。27年前我还是个穷大学生,第一次来到这院子时,我夫人正坐在树底下的一根梁木上编织东西。”
夏绿蒂问起他女儿,他说,她同施密特先生到牧场那些工人那儿去了。接着,老人又继续说,他的前任及其女儿很喜欢他,他先是担任老牧师的副手,后来就接了他的班。他的故事刚讲完,他女儿就同施密特先生从花园里走过来了。姑娘亲切、热情地对夏绿蒂表示欢迎,说实话,我对她的印象不错。她是个性格爽朗、身体健美的褐发姑娘,对于一个暂居乡间的人来说,同她在一起是很惬意的。她的情人(施密特先生马上就表明了自己的身份)是个文雅、寡言少语的人,尽管夏绿蒂一再同他搭话,他仍旧不愿加入我们的谈话中。
最使我扫兴的是,我从他的面部表情看出,他之所以不爱说话,并不是由于智力贫乏,而是因为脾气固执和心情不佳。这一点随后就表现得一清二楚了:散步的时候,弗丽德莉克同夏绿蒂并排走,偶尔也同我走在一起,这位先生本来就黑黑的脸,一下便显得格外阴沉,以致夏绿蒂马上就扯扯我的袖子,提醒我别对弗丽德莉克太过殷勤。
我生平最讨厌的莫过于人与人之间的相互折磨,尤其是风华正茂的年轻人,本可以胸怀坦荡地尽情欢乐,可是他们却彼此做一些无聊的蠢事把短暂的美好时光都糟蹋了,等意识到浪费的光阴已经无法弥补时,却为时已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