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窃惟方今之势,恢复岂难为哉。上之人持之坚,下之人应之同,君子曰“不事仇雠”,小人曰“脱有富贵”,如是而恢复之功立矣。虽然,战者,天下之危事,恢复,国家之大功,而江左所未尝有也。持天下之危事,求未尝有之大功,此晋绅之论,党同伐异,一唱群和,以为不可者欤? 于是乎“为国生事”之说起焉,“孤注一掷”之喻出焉,曰“吾爱君,吾不为利”,曰“守成、创业不同,帝王、匹夫异事”。天下未尝战也,彼之说大胜矣,使天下而果战,战而又少负焉,则天下之事将一归乎彼之说,谋者逐,勇者废,天下又将以兵为讳矣,则夫用兵者讳兵之始也。某以为他日之战,当有必胜之术,欲其胜也,必先定规模而后从事。故凡小胜不骄、小负不沮者,规模素定也。某谨条具其所以规模之说,以备采择焉。苟从其说而不胜,与不从其说而胜,其请就诛殛,以谢天下之妄言者。惟无以人而废其言,使天下之事不幸而无成功,他日徒以某为知言,幸甚。
——《总序》
恢复之道甚简且易,不为则已,为则必成。然而某有大患:天下智勇之士未可得而使也。人固有以言为智勇者,有以貌为智勇者,又有以气为智勇者。言与貌为智勇,是欺其上之人,求售其身者也,其中未必有也,以气为智勇,是真足办天下之事,而不肯以身就人者,叩之而后应,迫之而后动,度其上之人果足以有为,于是乎出而任天下之事,其规模素定,不求合于人者。
——《一议》
且恢复之事,为祖宗,为社稷,为生民而已,此亦明主所与天下智勇之士之所共也,顾岂吾君吾相之私哉。然而特怵于天下之士不乐于吾之说,故切切然议之,遂使小人乘间投隙,持一偏可喜之论以媒己私利,上之人幸其不徇流俗而肯为是论也,亦稍稍而听之,故施于事者或骇,用于兵者有未可知,此某之所以为大患欤。
——《一议》
故某以为:“今日之论,不可白于天下”,所恶乎白者为其泄也,然取天下智勇之士可与共吾事者而泄之,非泄之于天下也。
——《一议》
盖天下有英雄者出然后能屈群策而用,有豪杰者出然后能知天下之情。
——《一议》
论天下之事者主乎气,而所谓气者又贵乎平。气不平则不足以知事之情,事不知其情则败。今事之情有三:一曰无欲速,二曰宜审先后,三曰能任败。
——《二议》
终世而讳兵,非真能讳也,其实则内自销铄,猝有祸变而不能应。明日而亟斗,非真能斗也,其实则恫疑虚喝,反顾其后而不敢进。此和战之所以均无功而俱有败也。孔子曰:“欲速则不达,见小利则大事不成。”
——《二议》
凡战之道,不一而足,大要不过攻城、略地、训兵、积粟,与夫命使、遣间、可以诳乱敌人耳目者数事而已。然而知所先后则胜,否则败。譬之奕棋,纵横变化不出于三百六十路之间,巧者用之以常胜者,谚所谓知先后之着耳,败者反是。故曰“审先后”。
——《二议》
凡战之道主乎胜,而胜败之数不可必,始败而奋,终则或胜;始胜而骄,终则或败。故曰“一胜一负,兵家之常”,讵一败便沮成事乎?且高祖未尝胜,项羽未尝败,然而兴亡若此者,其要在乎忍与不忍而已。不能忍则不足以任败,不任败则不足以成事。
——《二议》
凡战之道,当先取彼己之长短而论之,故曰“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三议》
彼之所长,吾之所短,可以计胜也;吾之所长,彼之所短,是逆顺之势不可易,彼将听之,以为无奈此何也。故以形言之,是谓小谋大,寡遇众,弱击强;以情言之,则其大可裂也,其众可蹶也,其强可折也。举天下之大事而蔽之以一言,曰“攻其无备,出其不意。”是谓至计。
——《三议》
既知彼己之长短,其胜在于攻其无备,出其不意而已也,故莫若骄之,不能骄则劳之。盖天下之言,顺乎耳者伤乎计,利于事者忤于听。
——《四议》
智者之作事也,精神之所运动,智术之所笼络,以失为得,转害为利,如反手耳,天下不得执而议也。
——《四议》
谋不可以言传,以言而传,必有可笑者矣。陈平之间楚君臣,与出高祖于平城者,其事甚浅陋也,由今观之,不几于笑欤,然用之而当其计,万世而下,功名若是其美也。
——《四议》
故彼缓则我急,彼急则我缓,必胜之道也。兵法以诈立。
——《四议》
虽然,事有适相似者:里人有报父之仇者,力未足以杀也,则市酒肉以欢之,及其可杀也,悬千金于市求匕首,又从而辱之,意曰:“汝詈我则斗。”曾不知父之仇则可杀,以酒肉之欢则可图,又何以詈为哉。计虏人之罪,诈之不为不信,侮之不为无礼,袭取之不为不义,特患力不给耳。区区之盟,曾何足云。故凡求用兵之名而泄用兵之机者,是里人之报仇者也。
——《四议》
某闻之:“胜兵先胜而后求战,败兵先战而后求胜。”故善为兵者阴谋。阴谋之守坚于城,阴谋之攻惨于兵。心之精微,出而为智,行乎阴则谓之谋。
——《五议》
求非常之事,必有非常之费。非常之费,朝廷所不恤也。然而用之当其计,则费少而功多;不当其计,则费巨而功寡。何以言之? 朝廷所谓经略秘计者,不过招沙漠之酋长,结中原之忠义,其招之者,未必足以为之固也。假使招之来,拥兵而强,则为我之师,释兵而穷,则为今之萧鹧巴,不然,使甘听吾言而就战其地,虽婴儿之智亦不为此。结之者固非锄犁无知之民,则椎埋窃发之党,非有尺寸可藉以为变,甚则率数十百人而来耳。势不足以为朝廷重,祸不足以制夷狄命,徒费金钱,为之无益耳。
——《五议》
中原州郡类以夷狄守之,故其卒伍之长甚贵而用事,然其心亦甚怨而不平。某尝揣量此曹,间有豪杰可与共事者,然而计深虑远,不肯轻发,非比垅上之民,轻聚易散,出没山谷间止耳。若威声以动之,神怪以诳之,重赏以饵之,若是而未有不变者。
——《五议》
彼变则拥兵而起,据城而守,变一兵而陷一城,陷一城而难千里,计无大于此二者。
——《五议》
既谋而后战,战之际又有谋焉。吾兵与虏战,众寡不相敌也,使众寡而相敌,人犹以为虏胜,何者? 南北之强弱,素也。盖天下之势有虚实,用兵之序有缓急,非天下之至精不能辨也。故凡强大之所以见败于小弱者,强大者分而小弱者专也。知分之与专,则吾之所与战者寡矣,所与战者寡,则吾之所以胜者必也。故曰“备前则后寡,备左则右寡,无所不备则无所不寡。”寡者备人者也,众者使人备己者也。又曰“出其所不趋,趋其所不意。”又曰“形之所在,敌必从之。”
——《六议》
彼山东者,于燕甚近,而其民好乱。天下有事,虏人常先穷山东之民;天下有变,而山东亦常首天下之祸。计不知此而轻其备,岂真识天下之势也哉。
——《六议》
四路备兵,势分备寡,内郡空虚,盗贼群起,吾之阴谋又行,援我者众,虽有良、平,不能为之谋矣。 ——《六议》
今之论兵者,不知虚实之势,缓急之序,乃欲以力搏力,以首争首,寸攘尺取以觊下,譬之驱群羊以当饿虎之冲,其败可立待也。惟详择毋忽。
——《六议》
正取之计已定,然后谋所以富国强兵者:除戎器,练军实,修军政,习骑射,造海舰,凡此所以强兵也。其要在于为之以阴,行之以渐,使敌人莫吾觉耳。
——《七议》
至于富国之术,民无余力,官无遗利矣,国不可得而富也。兵待富而举,则终吾世而兵不得举矣。
——《七议》
可以息民者息之,可以予民者予之。盖恢复大事也,能一战而胜乎? 其亦旷日持久而后决也。旷日持久之费,缓急必取之民,凡民所以供吾缓急,财尽而不怨,怨甚而不变者,以其素抚养者厚也。
——《七议》
古之人君,外倾其敌,内厚其民,其本末先后未有不如此者。不然,事方集而财已竭,财已竭而民不堪,虽有成功而不敢继也。
——《七议》
今世之所病者,深根固本则指为迂阔不急之论,从事一切则目为治办可用之才。国用既虚,民力又竭,求强其手足而元气先弱,是犹未病而进乌喙,及其既病也则无可进之药,使扁鹊仓公望之而去者是也。
——《七议》
所谓战者,将姑为是名耶,其亦果有志于天下也? 姑为是名,虽迁都建业,徒费无益;志于天下,虽迁建业,犹以为近。何则? 人主破天下庸常之论,图天下难能之事,而又阴得其所以必胜之权,不躬犯艰难而决之,天下有不信吾心而殆吾事者矣。
——《八议》
两敌相持,见之以弱犹恐为强,示之以怯犹恐为勇,见强示勇敌必疑惧,敌既疑惧吾事必去。故先事而迁,是见之强而示之勇也。两敌相持,士未致死,天子顺动,亲御鞍马,隆名重势猝压其上,三军思奋,斗必十倍。国势惊乱,变必内起。此古英雄之君御将决胜之奇术。故先事而迁,是兵未战而术已尽也。吾未战而迁建业,万一虏因是而迁京师(逆亮是也),此事之不可知者也。凡吾所以未战而求胜者,以中原之变为之助也,虏迁京师,胁以兵力,中原之民必不敢变,中原不变则战之胜负未可知也。故先事而迁是趣虏人制中原之变也。此未可得而迁者也。
——《八议》
事有甚微而可以害成事者,不可不知也。
——《九议》
独患天下有恢复之理,而难为恢复之言。盖一人醒而九人醉,则醉者为醒而醒者为醉矣;十人愚而一人智,则智者为愚而愚者为智矣。不胜愚者之多而智者之寡也,故天下有恢复之理而难为恢复之言。
——《九议》
所遭者然,非定势也。
——《九议》
夫所谓古今常理者:逆顺之相形,盛衰之相寻,如符契之必合,寒暑之必至。
——《九议》
盖人而有气,然后可以论天下。
——《九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