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汤?你竟然不知道他?哈哈哈哈……”
路边茶肆里,猛然传出了一阵大笑声。
行走于道上的谢不臣,一身青袍,神情略带着几分恍惚,听到这声音,便忍不住抬头朝茶肆里看了过去。
招展的旌旗,在微雨之中有些润湿,像是他记忆里被染湿的青色山峦。
那是几个行脚商人,货物到了荆州城里,便停了下来,聚集在茶肆之中喝茶叙话,言谈之间仿佛聊到了什么,便有长着络腮胡子的大汉仰面大笑起来。
“啪!”
粗陶茶碗被他一下放到桌面上,发出了一声令人震颤的响动。
“果然是你等边远之人,不知如今的京城,今日的朝廷,到底有多少大事发生!”
那大汉胸腔震动,笑了好一会儿,才道:“就这一位张廷尉,别看他未过而立之年,手里沾着的人命,说出去能吓死你!。去年谢侯府三百多条人命,便都是这一位大人一手给了结的。如今他可是陛下最信赖之人,执掌刑狱官司,京城多少勋贵见了他都跟老鼠见了猫一样,生怕他下一刀就落到了自个儿的头上!”
“吓!”
当下便有人被吓得倒吸了一口凉气,险些手一抖,摔了手中的碗。
“原来是那谢家谋逆的案子,竟是他做的!乖乖,你这么一说,我们就知道了……”
长道上,谢不臣走在连绵的微雨中,脚步终于停了下来。
“凡尘俗世不必再望,你已去了一颗尘心。”
一声淡然缥缈的叹息,穿过了蒙蒙的雨幕,轻轻落下。
“十世人皇,一世不臣,何必困于尘俗,再去听这些……”
“十世人皇,一世不臣……”
谢不臣终于还是睁开了双眼,脑海之中的一切梦境都远去消失。
没有了从大夏来十九洲时经过的荆州城,也没有了道中听说的种种形形色色的消息,更没有了尘俗之间的恩怨情仇……
谢不臣微微眨了眨眼,长眉如那冷峻的山峰,带着一点点不近人情的淡漠。
昆吾的天还没亮,屋内一片昏暗。
虚掩着的窗外,只有几线朦胧的暗光透入,隐约能看见花木扶疏,有飞湍瀑流的声音,打破了夜晚的宁静。
虽然才到昆吾几日,他却已经习惯了在这样喧闹的声音之中入睡。
缓缓从榻上起身,他和衣站到了窗前,却没推开窗,任由外面那一道昏昏的光线穿过窗缝,落到自己的身上。
谢不臣静静地看着,屋子里弥漫着干净的书墨香味,只给人一种冷清的感觉。
这是一个将尽的残夜。
也是一个没有任何人打扰的残夜。
昔日,他是谢侯府的三公子谢无名,取字不臣,乃是京城盛筵上人人注目的存在,只是一朝落难,隐姓埋名,从此天下谁又再知“谢三公子”?
今日,他是昆吾横虚真人座下第十三真传弟子,以字为名,改名谢不臣,整个十九洲现在都流传着他“十日筑基”之事……
昔日,今日,也不过短短十日。
他慢慢地抬手按在窗上,手指指腹能清晰地感觉到雕窗的每一寸花纹。
于是,记忆瞬间倒流。
侯府里的刘掌事带着一群小丫头,从他窗前走过去。
那时他正坐于屋中,与其余几人一起品着其中一友才从江南带回来的一泡好茶,这一年的桃花开得有些迟了,密密麻麻地压满枝丫,院落里面一片粉云,瞧着格外娇艳。
他慢慢地沏好了茶,屋内全是氤氲的茶香。
张侍郎家的公子手中捏着折扇,正好站在窗前,他忽然用那描金扇子一敲窗棂,道了一声:“哎,三公子,那是你家的丫鬟吗?”
这一位张家公子,向来是京城公子哥儿里出了名的眼高于顶,竟有丫鬟能入他的眼?
一时之间,众人都来了兴趣,纷纷起身凑到窗边来看。
彼时还是谢三公子的他,并不很感兴趣,只是朋友们都去看了,他是主人,自然不好再端坐在原地,也只好凑了过来,顺着众人手指的方向看去。
于是……
他终于看见了她。
一身浅淡的月白色衣裙,半点儿也不华贵,一看便知道不是富户人家出身。
只是那女子的眉眼之间,却有着不同于寻常人的浅淡温柔,淡粉色的唇边含着浅浅的笑意,低垂着眉眼,偶尔与领着她们走的刘掌事说上两句话,似乎是刘掌事在交代她什么。
她一边听着,一边点头。
那姑娘的模样并非是那种一眼便叫人惊艳的,可混在这么多容貌也算姣好的丫头里,却让人一眼就能将她辨认出来。
初看一眼时还不觉得有什么,看第二眼的时候,便会发现她极为耐看,眉眼之间带着一种叫人移不开视线的神采,有一种如玉般内敛的感觉。
就像是把玩一块美玉,一旦看久了,竟然难以收回目光。
直到刘掌事带着人走远了,张家公子才反应过来,又追问道:“是你家丫鬟吗?”
谢不臣没放在心上,他并不很喜欢张家公子的为人,只随口说:“不是。”
他们家的丫鬟,自然会穿着一样的衣裳,那姑娘一身素淡,被刘掌事引着往老夫人与夫人那边去了,约莫是有别的什么事情。
在他回答之后,张家公子就长长叹了一口气,颇有几分遗憾之意。
只是一抬起头来,便瞧见谢不臣不冷不热地看着他,酝酿好的话在肚子里转悠了几圈,竟没能吐出来。
几个人继续喝茶,可张家公子却显得心不在焉。
随后,谢不臣送走了几位客人,便将这事情放下了。
没想到,后来有一次去母亲房中请安,竟然恰恰看见那女子侍立在母亲身边,偶尔会说上一两句话,模样温雅,性情柔和。
他有些诧异地行礼,还没等行完,便被侯夫人拉了起来,好生叫他坐下,这才说了那女子的事情。
侯夫人信佛。
传说早年谢不臣父亲,也就是谢侯爷,在战场上遇到事情,侯夫人在家彻夜祷告,许是佛祖显灵,侯爷竟然逢凶化吉,从边关大胜而归。
从此以后,侯夫人每日必定沐浴后焚香礼佛,希望佛祖可以一直保佑侯府上下。
这几日又到了抄写佛经的时候了,只是侯夫人前些日子生病,熬坏了眼睛,一盯着小字看就犯晕,正琢磨着找个心诚的人来抄,哪里想到,正好遇到了见愁。
她与刘掌事颇有几分渊源,一家得刘掌事照顾,每日为府里送些新鲜瓜果,因为性子温和,处事得体,一向为刘掌事喜欢。
那一日刘掌事在廊下与她说话,才叫了一声“见愁姑娘”,便被他母亲给听见了。
见愁,见愁。
这名字听着,到底有几分古怪。
侯夫人叫人过来一问,才知道见愁乃是无父无母的孤儿,因为有人收养,才能长大。
谢不臣听到这里,便没忍住问了一句:“怎么叫这个名字?”
见愁亭亭地站在侯夫人的身侧,面目之中一片淡然,见了他倒也没多少见生人的羞涩之感,尽管出身不高,却偏有一种落落大方之态。
她微微躬身道:“我是被阿娘捡回来养的,那一天阿娘出来拜佛求签,偏生摇出来一支‘心中有佛灵台愁’,才叫佛堂里的大师解了签,便瞧见了还在襁褓之中的我,到底不忍见我饿死,所以抱了我回家,为我起名‘见愁’。”
心中有佛灵台愁。
这一个“愁”字竟有这般的来源。
说到底,是个身世孤苦之人,只是她说来云淡风轻,不卑不亢,倒好像有多简单一样。
谢不臣虽是世家公子,却也见过了不少的世面,曾见黎民百姓生活于水深火热之中,却少见有人对自己的处境这般坦然面对。
侯夫人说,这样算来,见愁算是与佛有缘,又有一副好心肠,能识写几个字,便叫见愁每日来这里为她抄写佛经。
谢不臣并未多问,又与侯夫人叙话了几句便离开了。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他每次去请安都能看见见愁,与她那并不怎么叫人舒坦的名字不同,平时脾气不怎么好的侯夫人在见愁的陪伴下,往往平心静气,面上也总是带着笑容。
因着时常去母亲那边请安,谢不臣偶尔会瞧见见愁所写的字。
平心而论,那字并不好看,看得出底子甚薄,只是笔画之间已经隐约有些挺拔的味道了,像是冬日里傲雪的寒梅。可一转眼,又能感觉出其中的厚实来,像是山野的村姑,与世无争,字虽不好看,却有一种让人心神镇定的力量。
看了见愁抄佛经之字的第一眼,谢不臣就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来:这样的心性,这样的文字,来抄佛经,真是再好不过。
见愁的存在,像是空气,像是水。
平日里怎么看怎么在,即便她站在侯夫人身侧,也难以引起别人的注目。
只是一旦没有了她,就好像有什么地方怪怪的。
有一次,侯夫人带人去宫内赴宴,谢不臣老觉得差了点儿什么。
一直到了出宫,他才反应过来,见愁没资格入宫,所以他母亲并未带见愁来,这就是差了的那一“点”。
那一天晚上,星月漫天。
从皇宫宫门到侯府的路程,变得有些长,又有些短。
谢不臣坐在轿子里,将轿帘子掀开,看着外面即将宵禁的寂静街道,耳边只能听见抬轿子的轿夫们那平稳之中藏着几分匆忙的脚步声。
向来满腹诗书、满脑子智计韬略的他,一时竟有些恍惚。
因为,他忽然意识到了自己的心。
不需要否认,也不需要怀疑,更不需要遮掩,他太聪明,以至于连蒙蔽自己都做不到:他已经为这几乎与自己没有交集的女子所吸引,在不知不觉间。
轿子到底在京城宽阔的长道上走了多久,谢不臣都没有印象了。
他只知道,自己回去之后,原本是要看上几本书,做上几篇文章的。可坐在书案后面,他脑子里闪过的,竟然是几行字迹娟秀的佛经。
那一瞬间,谢不臣自己都忍不住笑了一声。
于是,那一夜,他什么也没有做,早早地和衣躺下了。
次日早晨有些雨,他起身,撑了伞穿过侯府后院那一片新开的桃花,去母亲处请安。没料想,伺候母亲的竹晴说,昨日宫宴太过劳累,母亲现在还没醒呢。
他自不好去打搅,当下便在外间坐着等候。
只是没坐上一会儿,昨日没出现的见愁也来了。
她怀里抱着厚厚一摞佛经,勉强撑了一把油纸伞,只是为了不淋湿佛经,那伞都打在了佛经上面,她那一身苏青色的衣裙却被打湿了。
似乎是没想到谢不臣也在,在被竹晴引进来之后,她看着他,有些微怔。
片刻后,她才反应过来,也没来得及放下那一摞重重的佛经,便弯身下拜:“不知三公子在内……”
“不必多礼。”
谢不臣虚虚拦了她一把,又向旁边的竹晴递了眼色。
竹晴连忙上来,将见愁怀里的佛经都接了过去,放在了桌案上:“见愁姑娘,你身上都湿了,今日夫人醒得迟,你也不必每日都赶得这样早。我叫下面人端盏热茶来,且给你祛祛寒。”
“坐吧。”
谢不臣看她还站在原地,似乎有些不知所措,便放缓了声音,示意见愁坐在外间的圆桌旁边。
这时的谢不臣还坐在靠窗的椅子上,倒不与见愁一处,也算是尊卑有序,见愁略一迟疑,便轻声道了谢,慢慢坐了下来。
腰背挺直成一条线,微微湿润的衣衫透着寒气,叫她面色隐约发白。
竹晴叫人端的那一盏茶很快便上来了。
谢不臣不说话,见愁也不说话。她只轻声谢过了,便小心地将那一盏茶捧在手心里。
谢不臣眼角余光能看见她细细长长的手指,搭在青瓷的茶盏上,因为冷而轻微地颤抖着,却有一种难言的惊心动魄之感。惊了他的心,动了他的魄。
窗外的桃花,就在雨中。
一片片粉红的花瓣沾了雨水,一时有一种云雾般的美丽,斜斜岔出一枝来,便成了入窗的一景。
见愁就坐在那景下,苏青色的衣裙,根根葱白的手指,天青色的茶盏,动人得就像是一幅画。
那一刻的谢不臣,却只想起了一句诗: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桃花相映红……”
无数的回忆,都像是已经死去了一样,沉睡在他脑海的深处。
挖它们出来,是一件让他觉得异常痛楚的事情。
谢不臣眼底,那窗外的一线天光,渐渐亮了……
最黑暗的黎明,已经慢慢过去。
谢不臣枯站了许久,只觉得身上都有些僵硬起来。
窗外那一线明光之中,似乎有着几点瑰丽的色彩,引着他伸出手去。他双手扣住窗棂,轻轻地打开,将那一条缝隙渐渐扩大,扩大……
“吱呀。”
一声轻响。
窗外的世界,已经笼罩在了一片明亮的晨光里。
昆吾十一峰的轮廓,隐藏在浓重的雾气之中,缥缥缈缈,一时让人有些看不分明,唯有那晨钟的声音,慢慢响彻了整个昆吾。翠色的树木充斥着视野,可那夹在一片翠绿之中的一抹薄红,却吸引了他的目光。
那是这昆吾许多树木之中唯一的一棵桃树。
如今正到了花期,这一夜过去,被初升的暖日一照,昨日才含苞的花树,今晨便将紧闭的花苞打开,一片一片花瓣优雅又慵懒地舒展着,最后一起层层叠叠地挂在了枝头。
烂漫如云霄。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此处已非昨日谢侯府,天下的桃花,却依旧盛开,并不因物是人非而改变。
只是……
它们开得再灿烂又怎样?
他心底的那一枝桃花,早已是枯枝一截,被死灰覆盖,再不绽放。
放在窗棂上的手指,慢慢滑了下来。
谢不臣一颗心如古井无波。
“咚咚咚!”
忽然有敲门声传来。
同时传来的还有几分娇俏的喊声:“谢师兄,龙门庞长老带着他座下弟子周承江来了,就是那个第二重天碑排名第一的周承江。掌门真人吩咐我请你过去呢,谢师兄?”
谢不臣目光微微一闪,脑海之中纷繁的思绪终于消失了个干净。
周承江?
第二重天碑第一。
曾听人说过。
他从窗边走回,不再看那盛开的桃花一眼,只来到了门前,将门拉开,便看见了昆吾执事长老的掌上明珠,顾青眉,眉目精致,面容娇俏,眼神中还带着一点儿仰慕。
这种眼神,谢不臣很熟悉,却没有给任何回应,他淡淡道了一声:“我就去。”
一路上,顾青眉都显得有几分兴奋。
“听闻周承江乃是龙门新一代的天才,在这几百年之间,被认为仅次于当年崖山的曲正风,不过他肯定没办法跟谢师兄你相比的。”
“对了,说起来,在掌门真人收了谢师兄当徒弟之后不久,崖山那边也传来了消息,说是新收了一名什么都不会的女弟子,还直接取代了曲正风的位置,成为了崖山大师姐。”
“谢师兄,你都没半点儿好奇的吗?”
谢不臣没有答话。
崖山也好,龙门也罢,曲正风也好,新收的女弟子也罢,都与他没有什么关联,至少现在没有。
他一脸的淡漠,平静地从长长的山道上走过。
山间的空气格外清幽,不带半点儿烟火气。
很快,昆吾那耸立于云端的一鹤殿飞檐,已经在眼前了。
此时此刻,还没有人会知道:这一日,他会以筑基仅三日的修为,打败第二重天碑第一的周承江,名动十九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