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曼·罗兰终其一生,以追求伟大成就的意志追求着一个无限广阔、无所不包、史诗一般的艺术世界。他以无限爱恋的戏剧这一形式开始了自己的艺术创作生涯,为世人留下了《信仰悲剧》和《革命戏剧》;他对音乐爱得如痴如狂,对音乐大师的创作活动进行过探索,留下了大师的传记和对大师音乐创作的评论;他热爱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绘画艺术,撰写了《16世纪意大利绘画衰落之原因》的博士论文;他撰写了作为奠基之作的“音乐小说”《约翰·克利斯朵夫》以及《母与子》、《哥拉·布勒尼翁》等一系列著名作品,使他名扬世界,在文学领域成为一颗明珠;他为艺术大师们著书立传,他也走进了艺术的殿堂,也使别人为他著书立传。在罗曼·罗兰的一生中,艺术占据着他无限的感情和整个的心灵,罗曼·罗兰也把自己贡献给了艺术这个广阔无边的世界。
罗曼·罗兰在艺术上取得的伟大成就与他在少年时代所受到的艺术熏陶有直接的联系。少年的罗兰通过音乐、绘画、戏剧、文学等艺术形式进入了一个新的令人心醉神迷的世界,也使他那郁闷的少年生活获得了欢愉和希冀,使炽热和烦乱的灵魂得到了清凉解渴和恢复活力的喷泉,使软弱的孩童为避免毁灭而寻求到了避难所。艺术是少年罗兰无法遏止的内心需要,少年罗兰也培养了异乎寻常的广泛的艺术爱好。
音乐是最早走入罗曼·罗兰心灵中的艺术,也是他最早从艺术殿堂中获得的一种“教育”。童年的生活中他就知道了柏辽兹、贝多芬、瓦格纳等音乐家的名字,少年时他在黑色的钢琴前掌握了非凡的音乐知识,而且这些知识不断地得以深化。在以后的大学生活中,罗曼·罗兰在熟悉的键盘上获得了苏亚雷斯的友情,从贝多芬和巴赫的乐曲里补充了自己还很匮乏的音乐知识,还从欣赏音乐会的演奏中抹掉了挥之不去的厌倦情绪,忘记了使人窒息的现实,懂得了生活的道理,到达了美的世界,掌握了他不曾掌握的演奏古典音乐的钥匙。在罗曼·罗兰的生命历程中,音乐是他最初的爱,像刚刚做母亲的女人爱自己的孩子一样,这种爱一直持续到他生命的终结。
然而,罗曼·罗兰的音乐兴趣在很长时间内并没有得到很好的培养,他的音乐天赋也没有使他成为音乐家。在克拉姆斯小城,罗曼·罗兰没有音乐教师指导,最好的老师就算他慈爱的母亲了。她的手在钢琴键盘上滑动,把小罗兰引入那谐和音乐和不谐和音乐的无限密林之中,使他那幼小的心灵在旋律、和弦的进行中进入到一个美丽和谐的世界,好像在日月运行、四季交替中感受到的和谐一样,在琴弦和心弦的跳动中,小罗兰的心灵感受到了无限的愉快,同时随着海顿、莫扎特和罗西尼的旋律,德国、意大利这些未知国度也进入了他的心灵。罗曼·罗兰在回忆音乐对他幼小心灵的渗入时发表过精彩的评论:
我家有许多乐谱……我翻开这些乐谱,在钢琴上一个音一个音地把它们弹奏出来……这涓涓的音乐细流灌溉了我的心田,就好像土地适逢甘露。莫扎特和贝多芬的爱情欢乐、痛苦梦想和追求就是我的七情六欲,我和他们息息相通,他们的情感就是我的情感,他们就是我……他们赐予我莫大的幸福!我小时候生病并且害怕死去的时候,莫扎特的优美旋律像我心爱的姑娘时时陪伴着我。后来,当我处于怀疑和绝望的危急时刻,贝多芬的一首曲调重新燃起我心中永恒的生命火焰,每当我心力交瘁的时候,我就坐在钢琴前,沉浸在音乐中。
罗曼·罗兰随老母来到巴黎时,母亲发现了儿子所具有的音乐天赋,想要培养儿子发挥所长,但她不敢公开表示,因为对于一个小资产阶级的后代,对于一个市民的子弟来说,这种音乐天赋可能会影响他进入某个有名望的高等学府,会白白地贻误他学业的发展。此外,罗曼·罗兰的全家来到巴黎这个富人的世界,在音乐界没有任何可以依靠的关系,他的双亲只是老老实实地做着他们讨厌的工作,不懂,也不想懂“向上爬”的方法,这样罗曼·罗兰这个具有音乐天赋的孩子在音乐的道路上就误入了迷途,直到16岁还不会从演奏舒曼的《曼弗雷镇》中领略阿尔卑斯山的雄浑,更不懂得高尚的降E小调协奏曲显示出来的贝多芬的启示。尽管他曾发誓将此生贡献给音乐,尽管他20多岁时就已具有高超的钢琴演奏技巧,尽管他曾那么生动,那么富于感染力地讲述音乐史,但他始终没有沿着他天赋的道路成为一名理想中的音乐家。在巴黎时期,如果罗曼·罗兰获得一位像以后遇到的罗马艺术家艾贝,作曲家弗兰克那样的有经验的音乐家的指点的话,这位14岁的少年也许会走上一条笔直的成才道路。
尽管罗曼·罗兰一家在巴黎举目无亲,但他的母亲还是想起了一个出色的钢琴家,她就是约瑟芬·马丹。她在拿破仑帝国时代曾名震一时,专门为皇后弹钢琴,同当时的钢琴大师肖邦过从甚密。罗兰的母亲还是一位少女的时候,曾经就学于约瑟芬·马丹,并从她那里获得了不少教益。约瑟芬·马丹有较高的钢琴演奏技艺,演奏自如,指法科学、细致,迷人而又柔和。在她那灵巧的手指下,乐曲常常在发展到高高的山巅之上时,突然被最弱音切断,仿佛一个人失去了立脚的根基而滑入那崇高欲望的深渊似的,在震耳欲聋的怒涛声中洋溢着一种解放和满足的情绪,然后又潮水般地退却……皇后常常沉醉在这令人痴迷的旋律之中。
对于罗曼·罗兰来说,约瑟芬·马丹的演奏技巧掌握起来并不难,他从她那里学会了演奏沙尔倍的幻想曲,学会了她那18世纪气味过于浓厚的演奏风格。由于少年罗兰对她那过于陈旧的演奏方法感到厌烦,尤其是她对舒曼、柏辽兹、瓦格纳的否定使罗兰难以容忍,于是他离开了第一位“真正”懂得音乐的教师。但是约瑟芬·马丹对弹奏钢琴的指点对于罗曼·罗兰来说是极为宝贵的,尤其是在教授如何演奏莫扎特作品时,这位老演奏家把自己从肖邦那里模仿来的奥秘毫不保留地“泄露”给了这位少年。在罗兰的少年时期,她的这些指点成了他获得的唯一教诲。
更为幸运的是,罗兰的父母利用音乐会给少年罗兰提供了受教育的机会,音乐会成了他的“业余教师”。作为生活在巴黎的小资产者,罗兰的双亲可以说是慷慨的,他们精打细算,省吃俭用,把节省下来的法郎送给罗曼·罗兰,让他每星期去买一张标价低廉的音乐会的普通票,听巴德鲁,科洛纳的演奏,后来听拉穆勒的演奏。这是令人心醉神怡的3个小时,不朽的音乐波涛激荡着这颗颤抖的稚子之心,使他忘却了巴黎并超越了时间;这也是他全神贯注地学习的3个小时,因为深思而使他去看、去听、去判断,使他沉醉在莫扎特、贝多芬、舒曼的艺术里,沉醉在小提琴演奏大师奇妙的琴声里,或者被钢琴家激烈而又温和的表现手法深深地打动。罗兰在柏辽兹、瓦格纳精神激起的铜管和木管的音乐海洋里尽情地畅游,这些音乐当时在巴黎是崭新的。罗曼·罗兰和好友克罗特尔一起在演奏会上为《战斗女神的侵袭》鼓掌或者沉浸在贝多芬D调缩弥撒曲所营造的氛围中。
晚上在家里的火炉边上,罗曼·罗兰重温着音乐会上那些动人心弦的时刻,回味着演奏的情景,同时对那些令他感到神秘的主题进行分析。他努力从中搜寻秘密的思想和内在的逻辑,日复一日,年轻的罗兰在探索创作者的心灵。罗兰逐渐接近了莫扎特,贝多芬和格鲁克。罗曼·罗兰进入大学以后也经常接受音乐会的教育,并在日记中记述了许多中肯的、经过仔细考虑的批评意见。他写道,音乐教育是一种具有独特魅力的教育方式,它能帮助我们同其他人的心灵进行最密切、最激动人心的交往,而且是通过直接途径,而不是用任何间接的方法来进行交往的。大学生活中,罗曼·罗兰同苏亚雷斯结下了深厚友谊,把他当作平生的第一知己,留学罗马期间罗曼·罗兰与玛尔维达相识,这一切不都证明了青年罗兰身上形成的把音乐看做是使人们相互接近的一种力量的观点吗?——这种观点在以后《约翰·克利斯朵夫》的人物形象的塑造中得到了发挥。
贝多芬是大师中的大师,是无形庙堂里英雄神龛中的第一尊偶像。早在童年时期,罗曼·罗兰的妈妈教他如何运用手指在琴键的奇妙森林里漫游的时候,贝多芬就成了小罗兰的老师、领路人和安慰者。他虽然不止一次地改变童年的爱好,但贝多芬始终是他中意的人物。随着少年罗兰对贝多芬的爱恋,他渐渐地产生了一个愿望,想要打开贝多芬的音乐世界,寻找这位神明的尘世生活。罗曼·罗兰前往维也纳、美因兹和波恩,考察贝多芬居住过的小屋,参加贝多芬的庆祝会,瞻仰贝多芬诞生的阁楼,体会贝多芬创建不朽事业的外部生活,不过这是后来的事情。
帮助少年罗兰进入贝多芬音乐世界的是一位年老的布列塔尼伯爵。这位老先生在瑞士与罗曼·罗兰偶然相遇,并把自己手中掌握的钥匙给了罗兰,他叫德·布勒伊蓬。
这位老先生世代居住在法国,祖上就非常喜爱音乐,并且为音乐的发展做出过贡献。他高高的个儿,消瘦而笔挺,说起话来和蔼可亲,十分健谈,对别人的提问总是彬彬有礼地给予回答。在他的一生中,宗教占据了他所有的感情,音乐占据了他的生命,使他简直着了魔。每当谈起音乐的时候,这位老先生可以一连几小时兴高采烈地说下去,滔滔不绝,话语中充满了智慧和丰富的经验。
这位音乐狂人德·布勒伊蓬老先生自诩是肖邦的学生,也是贝多芬的弟子,这一点无从考证。但19世纪中叶的演奏能手,如沙尔倍、维欧当、里特,都是他的朋友这是确定无疑的,而且素有“钢琴之王”之称、具有贵族气派的沙尔倍公开演出时,总是安排杰出的听众德·布勒伊蓬坐在前面,让他注视自己的演奏。
在沙尔倍的演奏过程中,德·布勒伊蓬注意研究他的目光传递、他的演奏技法,并且把这秘密储存在他的脑海里,以致40年后,他仍然能完整地品味那些伟大的演奏家朋友们的表演。由于一开始德·布勒伊蓬就对少年罗兰非常友好,他就把自己掌握的音乐宝藏以及自己在音乐殿堂中的发现一起展示给这个年轻人,并且以愉快的心情同这位少年听众长谈。
这位老先生对少年罗兰的慷慨帮助恰恰使罗兰在音乐的最根本方面得到了启发,即学习音乐必须进入伟大的音乐作品的心灵,因为内在协调的规律支配着每一部伟大的作品,每一部伟大作品从头到尾都由一个中心思想所支配,只有发现这一思想,才能在钢琴上成功地演奏作品。这位布列塔尼老侯爵转达的音乐大师们的信息,给罗曼·罗兰以深刻的启示。在贝多芬和韩德尔的演奏原稿中,罗曼·罗兰都得到了这种精髓。
在钢琴弹奏的实践中,德·布勒伊蓬总是以他擅长的技巧弹奏出贝多芬和莫扎特的奏鸣曲,让这位少年用心灵来体会这些精彩的作品。有时老先生和罗曼·罗兰一起在钢琴前研究罗兰最喜欢的莫扎特D小调第一钢琴协奏曲的浪漫曲,对于作品的每一小节,这位老先生都提出简明而又饶有趣味的真挚意见。罗曼·罗兰在后来的回忆中曾记下了德·布勒伊蓬对他弹奏课程的指导:为了很好地表达作品,必须遵守下列四条规则(次序按重要性排列):1.重音(总是表现在节奏之中),2.速度的协调,3.色调变化,4.速度的准确性。而在法国是这样的次序,1.速度的准确性,2.色调变化,3.重音,4.没有4!……“在法国,批评演奏时,人们对您说的第一句话是:‘没有按速度来弹!’但是,贝多芬演奏同一乐曲时,第二次的速度不可能同第一次的速度一样……”
罗曼·罗兰非常愿意向这位老先生求教,以提高自己的音乐素养,老先生也鼓励罗兰要进行音乐的自我教育,专门研究一个、两个或三个作品,发现其中的奥妙,认真领会,融会贯通;在听完交响乐的演奏会后,设法在钢琴上重现音色的效果,详尽地研究声音的掌握和颤动;至于自己的技巧,也要捉摸……
如同留学罗马时,罗曼·罗兰得到了70多岁老妇人玛尔维达的友谊一样,在音乐王国里,少年罗兰从德·布勒伊蓬老先生那里得到了音乐实践的经验。侯爵和少年一起研究贝多芬、莫扎特的奏鸣曲,老先生漫谈着大师们作品的差异:贝多芬作品的主题思想贯穿始终,给人以气吞山河的启示,只要掌握演奏的速度和重音,那么就能抓住演奏乐曲的精髓;而莫扎特的作品使耳朵和精神同样得到满足,每一个音符都有它的特殊价值,都可以单独研究。老先生还对贝多芬、莫扎特演奏的变化以及在德国、法国、奥地利等国对大师演奏的继承与发展向这位小学生进行传授。在罗兰和德·布勒伊蓬研究了《月光奏鸣曲》、《黎明》和《热情奏鸣曲》后,老先生对罗兰演奏的《黎明》感到兴奋,使罗兰熟谙了理解大量作品的技巧;老先生还教授罗兰如何更好地理解《热情》,让这个少年懂得如何以明快来表达使人心碎的忧伤的演奏方式。在《月光》奏鸣曲中,德·布勒伊蓬分三个片断来表现夜间的三种情景,仿佛让人进入了三种境界,最终在长夜和内心的风雨中,驱散乌云,看到“灯火阑珊”的月景。德·布勒伊蓬先生分析莫扎特、贝多芬的钢琴奏鸣曲过程,逐渐培养了少年罗兰对贝多芬和古典作品的独特演奏法,在他后来的音乐讲稿中,真实记录了少年时代这种特殊的演奏思想和演奏技巧,为后人留下了一份珍贵的音乐财富。
罗曼·罗兰师从德·布勒伊蓬先生一段时间后,这位老先生完全相信了少年罗兰所具有的音乐天赋。在最后的一些日子里,老先生流露出对年轻人的感情,用含糊其辞的言语劝告罗曼·罗兰专心致志于音乐而放弃其他的一切……但是正像后来罗兰高师毕业后放弃做教师一样,正像老艾贝听完罗兰弹奏贝多芬的D小调三十二支变奏曲后劝他“您是属于音乐的”一样,音乐的天赋并没有使罗兰终生从事音乐,因为从事音乐已经为时太晚,接受音乐教育太迟所造成的空白已无法填补,况且他已经被别的行业束缚住了。他需要的……是用文字表达自我,表达音乐。然而艺术又是相通的,罗兰在对贝多芬作品的分析中发现的那种“语言”,对以后成为文学家的罗兰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以至于罗兰和这位音乐大师结下了不解之缘:他不但为这位大师立传,而且以这位大师为原型创作了10卷的宏篇巨著《约翰·克利斯朵夫》,并因此成为世界文坛上的一名巨人。罗曼·罗兰在传记中对音乐大师贝多芬做了这样的评价:
……别人都颂扬他,说他是一位伟大的艺术家,但他比一切优秀的音乐家要高明得多。他是现代艺术中的英雄人物,是一切受苦人和战斗者的良友。当我们为尘世的苦难而感到悲伤的时候,他来到了我们的身旁,就像坐到一位正在发愁的母亲前面的钢琴边,一句话不说,弹奏出一首清澈、忧伤的曲调,来安慰哭泣中的母亲。当我们因同恶习和善行中的平庸现象做长期的徒劳无益的斗争而感到疲劳时,一种难以言状的高尚行为又进入了这个意志和信仰的海洋!从这里产生了令精神奋发的感染力量、斗争的幸福、感到上帝存在的内心陶醉。当不幸的、颠沛流离的、有病的、孤独的人,痛苦的化身,失去了一切欢乐的人自己创造了欢乐,并把这种欢乐赋予世界的时候,还有什么胜利能与这样的胜利相比呢,还有什么波拿巴的战斗,奥斯特里茨的太阳能与这种超人的努力所取得的光荣相比呢?这种欢乐是用自己的不幸造成的,他曾经骄傲地说过这样一句话,这句话对他的一生作了总结,并成了每一个英雄人物的座右铭:“通过痛苦,得到欢乐。”
文学家罗曼·罗兰对于一代音乐大师做出的这个评价,不也是很适合于他本人吗?这位在艺术殿堂里接受音乐教育的瘦弱的孩子,尽管最终没有从事音乐事业,但不也在音乐学习的过程中承受了痛苦而得到了欢乐吗?
罗曼·罗兰还参观过一些艺术展览,这在他的头脑中引起了纷乱多样的想法。维列夏金的画主要体现了强烈的人性,而不是绘画技巧,这给罗兰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对莫奈、雷诺阿的画进行的探索,引起了罗曼·罗兰极大的艺术兴趣。他发现他们的画都有前所未有的鲜艳的色彩,都有再现多变的、绚丽多彩的大自然的本领。可是同所有其他的法国艺术家相比,更吸引年轻罗兰的是弗朗索瓦·米勒。在米勒所塑造的极为朴素而又真实的农民形象中,罗曼·罗兰发现了真正的诗意,他对绘画中描写的农民的劳动和生活,感觉比印象派的最标新立异的画所表露的还要多,他在一本书中曾对这位“农民的画家”做过这样记述:“米勒有发自真挚、朴实心灵的诗意,这种诗意是我们巴黎的一些矫揉造作的和画得精细的人所不知道的。外表上一点也不华丽,一点儿也不做作,而是十分朴实无华。”
罗兰在艺术殿堂中的兴趣主要还在于文学。在罗曼·罗兰的少年时期,“王中之王”莎士比亚曾使他在阁楼上的半圈椅子里着了迷,也使他在投考高师的岁月里耗费了宝贵的时间从而错过了进入高等师范学校的机会。然而消磨在戏剧里的时光也使他终身受益,得到了补偿;他从莎士比亚戏剧中虽然粗俗,然而风趣轻松、十分动人的幽默里领略到了最初的艺术挽救力;哈姆雷特等伟大形象对人生奥秘的深刻探索,更使少年的心灵受到朦胧的启示,他在日记中曾记下了许多这样的训示:“没有意义的人生等于提前死亡。”“庸庸碌碌、心安理得地过下去是不道德的;而自动从战斗中退缩的人则是一个懦夫,但愿他像罪人那样,受到命运的惩罚,——那是最大的罪恶。”……
托尔斯泰是少年罗兰在中学即将毕业时结识的一位英雄,他阅读了这位英雄的名著《战争与和平》,他在笔记里表明了自己读后的赞叹与惊愕:“在阅读第一卷时,我对作者暗暗地怀有偏见,前面若干页丝毫没有引起我的兴趣。渐渐地,书中的那些人物感染了我,他们的真情使我局促不安,我被他们中的一些人吸引住了,我感到自己的心和他们的心连在一起,息息相通,一起投入了强烈的生命的漩涡。开始读第二卷时,我不再把我的事业和他们的事业分开了;他们就是我,我就是他们。我已无法批判他们,世界上没有一部作品能这样完全征服我……我对它佩服得五体投地……”“托尔斯泰这位艺术家使我心悦诚服。”“我认为托尔斯泰和莎士比亚可以并驾齐驱……我由衷地欣赏这种对现实的细致的描绘,托尔斯泰热情地引导我们去注意一部分人的性格,以一种本能和内心的细致探索他们心灵的秘密,这一点,我认为别人是比不上的,甚至莎士比亚也比不上他。”
3个月后,罗曼·罗兰进入了巴黎高等师范学校,开始了大学生活。在这个时期,罗曼·罗兰写下了无数的读书评论,从这些评论中可以很清楚地观察到罗兰本人所探求的方向。在大学时代罗曼·罗兰深深地被19世纪擅写社会心理小说的大师们所吸引,并且阅读了狄更斯、巴尔扎克、萨克雷、福楼拜、都德和乔治·艾略特的作品,他认为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是“能够用来和托尔斯泰作品相媲美的唯一的一部法国小说”。他在日记中对其他作家的作品也进行了评价。
随着罗曼·罗兰进入高师,俄国小说同他一同进入了学校。他和另外4个同学组成了一个购书小组。最先买的两本书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群魔》和托尔斯泰的《两代人》。随后,罗兰被屠格涅夫的《猎人日记》、冈察洛夫的《奥勃洛摩夫》迷住了。他从果戈理的《死魂灵》中摘抄下一页,哪儿坚持艺术的职责,——哪儿就有现实主义的艺术,罗兰发现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伟大小说后,又贪婪地读了《白痴》、《罪与罚》、《卡垃马佐夫兄弟》等,在日记里写满了这些作品的读书笔记,把阿辽沙·卡拉马佐夫的结尾独白中的几句话写进了自己的《信仰剧》,并且赞扬陀思妥耶夫斯基所独有的“惊人的分析力”。
读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福楼拜、司汤达的作品后,罗曼·罗兰就从各个方面把他们同托尔斯泰作比较:他认为托尔斯泰的作品是最高的艺术楷模,是文艺评论的标准。罗兰用全力去领会托尔斯泰的创作方法,因为他感觉到,正是托尔斯泰的那种彻底而清醒的现实主义本身包孕着作家的极为高尚的道德情操,以及作家对待世界的极其伟大的纯正心地,这一点使他钦佩不已。在一篇日记中,罗曼·罗兰还记述了和同学们关于《五月的塞瓦斯托波尔》的故事结尾的争论,在这个短篇小说里托翁把自己的真实称为英雄。学校的两位听众不赞同罗兰对这一结尾的看法,罗兰写道:“对我来说,托尔斯泰的这一结尾是给我带来最大快乐的结尾之一。我懂得,不喜欢它的那些人是按照法国人的方式去抽象地理解‘真实’一词的;然而对托尔斯泰来说或是对我来说,真实——这是一个活的实体,是生活的本来面目,对他来说也是宣言——是最直接意义上的一种信仰。”这些札记展现了罗兰对待艺术中现实主义问题的独特态度。罗曼·罗兰在与司汤达初识后,对《红与黑》兴趣非浅,《巴马修道院》同样使他迷恋,他在笔记里,给它们留下了相当长的篇幅。他在把司汤达与托尔斯泰对比后在笔记中写道:“托尔斯泰所描写的那种几乎根本不可能的感情是以一种迂回曲折的方式来表现的。司汤达总是敞开着门,在他的选择中,当时我看到一种任性,而今天,我的看法完全相反,它标志着自由思想,并伴有明显的讽刺,听任事情的任意发展,而没有矫揉造作的情节。”
在高师二年级的夏季,罗曼·罗兰又回到了他的故乡克拉姆斯,他一头钻进了由祖父创办的克拉姆斯科学艺术协会的图书馆里,他在那里埋头苦读,阅读了大量的俄国书籍。这个图书馆在法国外省是以传播俄国文学著称的。此外,在假日里,罗兰还读了果戈理的《塔拉斯·布尔巴》,亚历山大·赫尔岑的短篇小说,还有乔治·艾略特和狄更斯的长篇小说和短篇小说,法国小说,甚至还有古老的中国小说,如阿贝尔·雷米札翻译的《两个表姐妹》(即指《红楼梦》)。
在这个假期,《罪与罚》吸引了罗曼·罗兰,他把这部长篇小说同《战争与和平》同等看待,并在笔记中写道:
我更喜欢托尔斯泰,因为他的艺术和性格,他的思想实质及他的幻想和我们以及我们所追求的很相近,其高尚的程度是一样的。《战争与和平》对我展现了广阔无垠的生活,人物的海洋:人们觉得自己变成了上帝的精灵,在水上漂流。《罪与罚》是一场灵魂的暴风雨,人们像海鸥一样,翱翔在滚滚的波涛之尖,在浪花飞溅中卷入漩涡……
罗曼·罗兰在青少年时代还倾向于当代诗歌,尤其熟悉象征派的诗歌,并且尖锐地批评了这一派的代表马拉美。他写道:“坦率地说,马拉美的这种艺术使我愤慨。我认为他用那种像语言的音乐性这样不起眼的手法是不能表现出人类的巨大心灵及其浩瀚的愿望的……”有一段时间把艺术当作摆脱平庸生活的避难所这一看法对年轻的罗兰具有诱惑力,但是他一直强烈地希望在当时的艺术中找到的不是脱离生活的说教,也不是死亡的诗意,而是“活人的太阳”。此外,罗兰毫不妥协的批评态度不仅涉及当时的颓废文学、诗歌,而且扩展到了整个庞大的艺术界,他批评了法国艺术殿堂中的病态现象的种种症状——艺术脱离生活,脱离人民的重要原因。
罗曼·罗兰是不可能解释清这种病态的原因和性质的,但对于20多岁的大学生来说还是有许多令他满意的发现。例如他在阅读了莫泊桑的长篇小说《温泉》后,一边记下作者有关不可避免地把一个人同另一个人分隔开来的无形障碍的论断,一边补充道:“可怜的莫泊桑,——看来,你不知道爱的感情……”这一发现已经显露了青年罗兰的最重要的思想创作动机:友谊的主张,人们的团结、相互交往而融洽的气氛——与19世纪最后几十年欧洲艺术殿堂广泛弥漫着的孤独和与世隔绝的情绪恰恰相反。
罗马留学引起了青少年的罗兰在艺术殿堂里艺术爱好和艺术兴趣的急剧转变。他长期埋在心中的艺术种子开始发芽,并在他培育下孵化出了他第一批的戏剧处女作《奥尔西诺》、《艾姆别多克尔》、《巴尔翁尼》、《卡里戈拉》等,尽管它们如同一群小鸭,还是那么弱小稚嫩,还不可能在戏剧舞台上飞翔,然而正是在创作这些戏剧的过程中,艺术家的个性开始形成了。
罗兰创作的这些戏剧表明青少年的罗兰不仅在艺术的殿堂里获得了艺术的熏陶,而且还不断地从一朵朵的艺术花朵中采集丰富的花粉,经过艰苦的过程,酿制出一串串的甜蜜。在多年后的回忆录中,他用了大量的文字记述他的第一个剧本《奥尔西诺》诞生的过程和它所带来的兴奋感觉,“通过这一平庸的作品,人们已经可以预见由此飞向空间的命运的轮廓和意向,也给了我信心和力量的保证。”他在自己的日记中说道:“我自己也感到惊奇,我觉得渐渐地登上了我孩提时就希望进入的行列:艺术创作的行列……”
然而,罗兰自己在早期的戏剧创作中,离“真正的生活”也相距甚远,同样不可能完全不受“世纪末”的恶劣影响。罗兰在《回忆录》中从头到尾叙述了他的第一个剧本《奥尔西诺》的内容:“一个伟大的雇佣兵队长,受雇为一个托斯卡纳的王子服务。王子瘦弱、虚伪而狡猾,俟机要他去谋杀别人。雇佣兵队长却等待着推翻和取代王子的时刻。王子的妹妹是一个对文艺复兴思想开明的女人,她瞧不起她哥哥而爱上了雇佣兵队长。他爱她并得到了她,可是他并没有被女子俘虏。因为他的权欲使他不会委身于任何人,而他的感情也是从属于权欲的。在一次因妒忌而引起的激动中,情妇毒死了他并服毒自杀。他站着死,以表示对死的抗议。”从这个没有发表的剧作简短的梗概可以看出,这个剧本有欣赏不讲道德的强悍个性的色彩,这点同莎士比亚剧作的继承性联系是极其有限的,这种色彩甚至与莎士比亚的人道主义精神是格格不入的。同时剧本也明显地带着世纪末某些象征派和新浪漫派的特点,这说明一个正直的艺术家,凭着健全的嗅觉,感觉到他所处的社会的没落征兆,从而隐入了悲观失望的情绪中。只是在剧终时奥尔西诺临死前的喊叫“死亡是不存在的”,听起来有一种铿锵有力、生气勃勃的英雄主义精神,这种英雄主义精神是罗兰创作中一切精华的基础之基础。
在罗曼·罗兰初期的戏剧创作中,他由衷地被自己笔下的主人公的个性所陶醉,并且通过主人公体现自己在艺术观点上的双重性,即艺术上的高标准、严要求与极端的缺乏经验;对颓废派艺术的强烈反感和在一定程度的缺乏自制能力;对生活、对“运动着的世界”的向往和很浅薄的生活知识……与此同时,年轻作家的博学多才,以及他在文学、艺术、史学方面的极其广博的知识——这一切为他提供了描写人物和情节的丰富源泉。罗曼·罗兰在自己早期的戏剧创作尝试中,主要不是从生活出发,而是从文学出发。正如他在回忆录中记述的自己为艺术而订立的一些原则中所说的那样:“为艺术而艺术是我信条的基础。艺术的人民性形式是戏剧……”从此他为自己所订立的原则进行着不懈的奋斗,他的剧作小说就是从艺术殿堂走出的艺术家的伟大实践活动的结晶,同时也使艺术的殿堂里不断开出灿烂的鲜艳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