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往临安阁的石板路两侧青草悠悠,春日气息浓厚,只不过路上少不得见到行迹匆匆的丫环,背着药箱的大夫,为这春日减色不少。
章庭湮略感空气沉闷,阴着脸不说话。
“为了侯爷儿子,得罪侯爷值得么?”楚唯问,对着章庭湮的那半边侧脸不见表情,“侯爷要怎样教育儿子,那是人家家事,即便你不去插一手,季大人也不会被打死。”
章庭湮不说话。楚唯说的很有道理。
“再说,”楚唯漠漠说道:“你那般指责侯爷,又何尝替季大人免了皮肉之苦?”
因为太有道理所以章庭湮无话辩驳。闷了半晌,她无聊地说道:“今晚侯府有好戏。若不是爹自小教我不能偷窥,我真想去兰苑看夫人提大刀砍侯爷的场景。”
楚唯白了她一眼,继续走路。
世子爷挨打的消息插上翅膀一般,不多时便已传进了各府各苑王公大内,岑湛得知此事后恼得脸色煞白,若不是出宫不易,怕早就微服探望了,可说到底老子管儿子天经地义,就算他为季长安不平,也没个好说辞,更不能因为此事便将安乐侯兴师问罪。
安乐侯是皇权最重要的一支,侯爷这么做自是有他的道理。岑湛且忍了,默默替季长安委屈了一把。
当下派了得福带上御医,出宫直奔侯府。
临安阁内挤满了人,管家丫环下人一堆儿,章庭湮的存在似乎有些尴尬,但做为下属的,怎么的也要去跟季大人聊表关切才显真诚。
她是个非常讲良心的好少女。
显仪夫人散了院中的闲杂人等,领着章庭湮这“未来儿媳”进屋去瞧儿子。
“儿子你还好么?”显仪夫人轻声问道,现在季长安虚弱地打紧,脸色惨白已无半点唇色,目光无力仿佛刚刚临产的妇人——
章庭湮看着就是这种感觉。
“没事了,你们都别大惊小怪,儿子一个大男人,怎么就让您觉得弱不禁风了呢?”季长安泛白的唇一张一翕,声音微弱如蚊蝇,“我爹没为难章大人吧?”
“怕是为难不动哟。”显仪夫人这才露出笑颜,鱼尾纹轻轻掀起,和平常她大大咧咧的形象一相比对,竟让人觉出些辛酸来,“你未来媳妇精着呢,听说三言两语把你爹噎得说不出话来。”
站在一边的章庭湮有些不好意思,毕竟夫人如此称呼一个黄花闺女。
“娘您别逗了。”季长安的脸伏在软枕上,半掀着似有千斤的眼帘,“爹这辈子受你欺压,您还想让儿子受那女人的欺压么。”
在说这话时,季长安并不知“那女人”就站在他床尾。
“说的这叫什么话……”
“我哪有说错,她敢对侯爷那样说话,还能指望她如何温柔待我?”季长安动了动僵硬麻木的腰,又唤来他一声哼哼,“您以后别一口一个未来媳妇儿,多难为情。”
“哦,”显仪夫人刚听季长安说着事,后一秒便脑袋一懵:“儿子你怎么躺在这儿了?怎么了?”
章庭湮不知该哭该笑,夫人失忆症上头。
“儿子?”显仪夫人犹疑地把季长安晃了晃,晃得他一阵鬼哭狼嚎。
“儿子刚吃了顿打,娘您轻些啊!”季长安忍着将要飙出的眼泪,忍无可忍地喊道。
章庭湮见状赶紧拉开了显仪夫人,到这时季长安才见屋中还有个外人,想到方才他同显仪夫人说的那话便后悔不已。章庭湮不辞劳苦别开生面图文并茂地为显仪夫人讲解了他家宝贝儿子如何地挨了顿揍,如何地狼狈不堪,如何地伤势凄惨,听得显仪夫人卟卟掉泪。
哭完后,显仪夫人虎躯一震,中气十足地朝门口唤道:“流香!拿本夫人的青龙偃月刀来!”
流香惶惶应“是”,托着脑袋,权当这颗头已不在自己脖上,战战兢兢地去了。
“儿子你好好养伤,娘去为你讨个公道!”显仪夫人信誓旦旦,眼神坚凛,大有女帅披挂上阵的英武豪气。
“娘,您等等……”在季长安求助般的呼唤声里,显仪夫人大马金刀去也。
季长安默默闭上眼睛,便听章庭湮阴柔的声音响在耳侧:“季大人说下官是母老虎啊?”
此刻季长安内心是崩溃的,身为尊贵的世子爷以及章庭湮的顶头上司,今儿的好戏算是叫章庭湮给看全了,他为官的尊严何在,可怕的是,若今后章庭湮没事便拿今日事当谈资,叫他有何颜面以对?素来在她面前的优质形象,怕都在今日付之一炬了。
“大人的意思,是没看上下官么?”章庭湮问得直入要害。
季长安向来君子风范,礼尚往来,便也回得毫不拐弯抹角:“是。”
“好,不用下官苦思冥想如何蹬你的事了。”屋里就他两人,章庭湮一向不怎么跟季长安客气,正好站得腰痛,便就近坐在他床沿,顾了一眼季长安眼色,试探性地揭开被子一角……
“本官就知道,没事儿商量你便要原形毕露,”季长安脸色阴沉,偏头一看,眼中不乏鄙色,悠长一叹:“美色已不在,不敢劳章大人猎奇。”
章庭湮停在被沿上的手一顿,眸子里迅速便沉重了下来,方才的玩兴转瞬不见,凝重的空气不知不觉让这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我很震惊,毁掉证据的人是侯爷,”她说,“如果他不是你爹,你一定会怀疑他与这件案子,或者说绣迹上提及的恭王府有关吧。”
“我懂他的用意,但不苟同。”季长安声音淡淡,透着万般无奈与控诉,“他不想我把这趟深水趟得更深,他明白我扳不动摄政王大腿,反而会因为我的执意,使我和侯府面临更危险的处境。今日我在刑场喊话,那是不少人都听到的,爹也是为了顾全大局,他唯有毁了证据,再给我一顿好打,将我在刑场上的话当成一场胡闹,彻底断了我的念头,除了我受伤之外,呵呵,皆大欢喜。”
“难道张家案,真的没办法水落石出了么?”
“证据毁了,我们甚至连翻案的可能性都被剥夺,”他喉头干燥,几欲冒出火来,说到这会儿哽了哽,“第一步,都难如登天,更别说翻案成功了。”
章庭湮瞧他脸色痛苦,不禁也皱起眉头,回身去桌边替他倒了一杯茶温热的茶,递在他唇边。
他却只望不喝。
“怎么了?”
“没事。”轻轻推开茶杯,他脱力似的闭上眼,“我想休息。”
章庭湮凑在他脸前,近近地瞧着他,无比认真而又极其轻浅地说道:“你安心休养,这件事,交给我做。”
他忽一睁眼,凝定不动地对视于她,缓缓道:“我不准。这件事,不许再查下去。”
“我们可以从张二做工的那家米粮店开始查起,事情是出在张二身上,只要找到他和摄政王的结症,应该会有不小的发现,”章庭湮说道:“皇上要想集权,必须搬倒摄政王,这件事或许能成为三权鼎力的一个转折点。”
“不许,”他沉下音色,有力的声音中透着咬合的力度:“张家案与你无关,已经,与任何一个人无关。”
章庭湮顿感胸臆冰凉,前一刻,他还是一个为求真相不惜挑战威权的热血少年,这一刻,他竟畏缩至此?此事虽不见得能扳倒摄政王,但只要坚持下去,找到真凶并非不可能。她只不过受了他的感染,燃起了那腔本就火热的血液,不想他白白受责,愿想替他做他未完成的事。可为什么却是这个满腔抱负、执着真相的他在退缩?想当初国师案的棘手相比此案更甚,那时他锲而不舍、以小博大,面对重重逆境何曾言苦、言怕?当日死谏国师,金殿上一字一句,是何等的大义凛然?
他怎么会就此放弃?
“我知道了。”章庭湮失望地应道,起身后涩涩一笑。
你心中滚热的火,已经熄灭了么?
望着章庭湮离开视线,季长安低低的呢喃声,似连自己都要无法听清。
“我在怕么?当初满心希望你入局,如今,却怕你再也逃不出这局……”
今日是赵直的处斩日,张家案的收尾日,也是季长安一个刻骨铭心的不幸日,如此多的日凑在一起,侯府哪还安生得了。先是得福要死要活地跑进季长安房中,与受害人抱头痛哭,后是靖寰公主亲自登门,京中一些官员纨绔更不用多提。
等人客走后,天色早已漆黑一片,折腾了一下午,季长安趁没人在房中,忍着身上痛楚,一点点挪向屋外,靠在廊下的梁柱旁,眼睛看往章庭湮所住的西厢方向。
她习惯了晚睡,哪怕没事可做,都要留灯到许久,想必此时的西厢某苑,她正睁着那双水灵灵的眼睛,想着琐事而难以入睡吧,她会瞧不起他,而在今后重新审度于他么?
季长安想了想,眼光便愈渐暗下。在张家案未出之前,他们刚除掉了国师,抑住靖寰公主进一步扬威,她更得晋升,一跃成为朝廷中另一颗闪亮新星,虽然诸多压力挫折,但总是对未来带着莫大的希望憧憬。
而今日一过,似乎一切都不再那么美好。阻挠他们前进的,是他敬重了二十年的父亲,父亲已对此案绝望至此,他的臂膀如此单薄,又能堪几重?
张家案从她等待封赐的圣旨时起,但不该是以赵直被冤杀时止,公义,绝不是以这样的方式被“伸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