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摇摇晃晃,天色渐渐亮开。
与章庭湮相对而坐的季长安看了看她手中的布包,明知这是给他熬的药也不说破,只道:“别以为这身衣服好穿,从此刻起,你肩上的责任不再是你个人与江家,你得为朝廷和百姓做事,你堪胜任是你的福气,不堪,你就是罪人,摄政王那把刀随时会落在你头上。”
他定定地瞧她,像在等她回复。
章庭湮只得说她“堪”。
刚想跟他说喝药的事,季长安又目不斜视地说来:“你今天这副尊容难免会遭人耻笑,如果皇上问起来,你知道怎么回答。”
“那你先……”章庭湮把她手上的布包的药碗一提,本想跟他说让他趁热喝。
谁料他又道:“摄政王没要你的命算是客气,在我们没有证据动他们之前,你最好不要有任何异动。”
“呵呵我明白可你什么时候……”
“今天朝上众臣必然会有恶意挤兑你的,你的存在挑战了摄政王权威,也是对男权的一场刺探,那些老迂腐们,是不会让你的路好走的,平常心以待吧,日子都还长着。”季长安目光移开她身,撩天帘子看向红日冉冉升起的东方,“你究竟是福是祸,走着瞧。”
章庭湮见他说着说着把自己个儿说动了情,自顾自看着东日感慨,她也不多说,打开布包揭开碗盖,马车内顿时充满了药味儿。
季长安微微皱眉。
“热乎乎的药啊,人参,五味子哟,尚书大人有心喽。”章庭湮噙一抹幸灾乐祸的笑,特意对着碗口吹了吹,力致于让这股苦味散发地更浓郁。
季长安一手挑着车窗帘子,一手在空中挥了几下。
“还有件事……”
“季大人,”章庭湮阴阳怪气地打断他,“喝完药咱再聊好么?”
“关于张家案子……”
“我的大人啊,您不是害怕喝药吧?您命都舍得玩,这点苦舍不得吃?”章庭湮拿他当日打趣她的话回敬,笑眯眯将药碗往他那儿送了送:“您为帮我恢复耗了元气,药是我连夜给你熬的,算是还您的人情,接下来多半是要溺在张家案中了,再不补补,真怕你身体吃不消。”
季长安不得不默认,其实他也很怕吃药。
章庭湮眼梢儿挑了挑:“难道是要我喂您喝药?”
天裕国有个涉政的华太后,有个将军衔加五万私军的公主,现在多了个跟男人们一并站在金殿上的女大人,众臣们见华太后久了习以为常,公主不上朝倒也不觉得别扭,可章庭湮一站进男人堆里就异常扎眼。
扎得众臣们满身的不自在。
她个子比正常男人矮半个头,身材偏瘦,女人中她出挑,但搁在男人中相当违和,官袍不合身,整得跟一唱戏的似的,不仅外形失调,她脸上还青一块紫一块,丑陋至极,可怕的是她毫不以为耻,逢人就一脸笑容。
站在金殿上等三圣时,都察院副督御史周正笑问:“章大人是做了什么缺德事,被人打成这样啊?”
“哪里哪里,那人想必是知道我要当官儿,送我个开门红吧,我这人较随性客气,平时就爱问候人家娘亲啊祖宗啦,真想不起得罪了谁。”章庭湮瞎扯道。
“果然是年轻气盛,哎,”周正碰碰她衣袖,“外头有人说你当官这个事有邪气,有方士说你活不过一个月。”
“呵呵。”章庭湮冷眼瞧着周正,这玩意儿挺恶毒的嘛。
在殿上等了会儿,华太后与岑湛双双上殿,伴随着殿上的山呼万岁之声,二圣双双落座,这时摄政王才姗姗来迟。
今天是章庭湮第一次见到摄政王。天裕国当朝皇叔共有三名,有两位在外割了封地为王,无诏不得回京,摄政王是三位皇叔中年纪最轻的一位,才三十有二,据说他年轻时便有相当的威势,十八岁参政,在处理政务上非常的精明练达。
如今三十二岁,早练就了一身老辣气质,力压群臣,与华太后、岑湛相持半壁江山。
他一身赤朱王袍,威风凛然,有股沉稳的刚劲和霸道。和章庭湮想象中的形象不同,更不像季长安说的较丑,摄政王原来还是一位不可多得的帅男,不比岑湛的近乎于雌的阴柔之美,摄政王的美在于岁月对他的积淀,所赋予他独特的沉稳味道。
摄政王,也是恭亲王岑应峰。
岑应峰接受百官见礼,脚步稳重地走向他仅仅屈居龙椅下首的摄政王宝座。
落座后,他向高座上的太后与皇帝点个头,算是周全了礼节,然后他的目光,投在了两位如花似玉的刑部侍郎身上。
季长安站在章庭湮上首,见岑应峰看来,便向他俯了俯身。
“今日章大人上殿,实是给这金殿添了一道理别样景致。”岑应峰语风凉薄,听得人汗毛直炸。
“不敢当摄政王谬赞。”章庭湮忍住心中激怒,含笑回道。
周正揣着俩手,笑呵呵纠正道:“王爷有在夸你么,以本官之见,章大人这一脸青青紫紫也同样是别样景致啊。”
周正的话引来殿上一阵哄堂大笑。
不添堵会死。章庭湮一向是个善良又礼貌的美少女,默默在心里问候了一遍周正十八代祖宗。
“朝堂上这像什么话。”
华太后声音一出,满殿寂然,人人躬着身子战战兢兢在面对华太后。
“各位大人若想畅谈,我天寿宫愿给你们留个一席之地。”华太后说话时殿上噤若寒蝉,“有事速速报来。”
华太后话落片刻,便有大臣纷纷上奏。这日朝上,弹劾公主以及关于弑君的事已没有一人再提,曹贵一死线索一断,是个人都明白这事儿彻底没戏,自然没人去干吃力不讨好、又得把脑袋悬裤腰带上的事了。那日审讯后,原刑部右侍郎本是判了削职为民,却在当晚回府后自杀,是个人都知道当中猫腻了。
谁和摄政王死磕,摄政王就会尽一切办法磕死谁,所以才有所谓方士,说新上任的刑部右侍郎活不过一个月。
章庭湮莫名地感到自己有点方。
下朝后岑湛忍着一肚火气,快步回往元星宫,季长安和章庭湮奉命跟来,岑湛一进入康德殿,便气冲冲走到一座巨型沙盘前,一把揭开盖在沙盘上的红布,沙盘上的山川河岳与城池,尽都一览无余。
“朕当的这叫什么皇帝,”岑湛指着沙盘上的天裕国版图,“外有东卫虎视眈眈,内有摄政王把持朝纲,朕做不得天下的主,竟然连决定一个案子时限的权力都让他给驳了,朕虽然相信你们,但这么大的案子只给五天时间,明摆着是摆我们一道。”
“皇上息怒,今日众臣反应强烈,张家案的确在京城引起了巨大恐慌,自然是提早告破地好。”季长安道:“皇上放心,臣必竭力以付。”
“他又要玩他的老把戏,到期破不了案,定有大批言官弹劾你们,朕好不容易拿下刑部的独栽权,可不想让皇叔再有机会动摇运作。”岑湛怒意难消,看着章庭湮一脸惨状深深一叹,“有当皇帝当成朕这样的么,天子脚下,有人打了朕的臣子,朕却不得不忍气吞声。有人拿刀架在你们头上,朕却帮不上你们的忙。”
“哎,”章庭湮没心没肺地叹气,全当是应了岑湛的景,“臣被群殴这件事不提也罢,算是王爷给臣提的一个醒,臣以后必会小人做事,谨慎做事。”
“这叫朕有何颜面见你……”
“皇上,”章庭湮笑脸盈人地说道:“皇上真因为护不了臣而内疚的话……您将我侍郎府布置地好看点就行了,臣也不好意思问您要慰问银不是。”
“咳咳!”季长安早上喝了一大碗苦药,嗓子不适。
岑湛听完一乐,向殿外唤了一声:“得福,去朕私库取五千两银子,三千两用于新侍郎府装缮,两千两银票送给章大人零花。”
“奴才遵命!”
章庭湮的脸瞬间不痛,满眼感激地看向岑湛,躬身笑道:“臣谢皇上厚爱。”
“厚爱你有什么用,”岑湛似在嘀哝,坐上了康德殿龙座,颇无奈地说道:“现在想想张家这案子怎么着手才好。”
季长安上前,将张家案的具体细节说与岑湛,在季长安专心陈述时,章庭湮却是偏过视线,看着那座占据大殿硕大一片地方的沙盘。
沙盘上,是天裕国和东面接壤的东卫国地形图,一条大河为界的两方天地。
孰不知,中州本有三国,吴、柳、卫。而东卫与天裕原是一国,后由前卫国分化而成。百年前卫国皇室****,使得国内民不聊生,岑氏一位将军起兵造反,短短一年时间内,队伍由八万迅速扩充至二十五万,和卫国皇朝相持不下。中州卫国战火一起,三国制衡的局面被打碎,另两国跃跃欲试,企图参战分一杯羹,卫国陷进了内忧外患的境地。
在那样的情形下,卫国若再执意内战,他们所面对的将是外敌的入侵,会有亡国之险,万般无奈下,卫国皇室与岑姓将军妥协,以大河为界,从此卫国一分两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