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太后能在立足到今日,还有什么是她看不透的,但她明知章庭湮所言字字有理,依然不能轻易对岑湛认输,她一旦恩准重审林南案,便是向天下昭示了她向儿子低头,并亲手将堂侄华旭的锦绣前程断送,不仅华旭,牵连在林南案中的华氏重臣不在少数,一旦岑湛穷追猛打,对华氏的损失可想而知。
章庭湮定定地看着华太后,一字一顿问道:“太后,私心与天下,谁更重要?”
华太后眼色阴沉,松开章庭湮肩头,染血的手放在章庭湮胸口,慢慢将血渍擦去,“凭你,也配议哀家的私心与天下?王赏,”待王赏急忙赶至,华太后阴雾地道:“速带哀家旨意,令御林军前去侯府捉拿逃犯林芊,如遇反抗格杀勿论!”
“太后……”连王赏都不禁惊诧,如今皇上与太后闹得正僵,双方关系简直已到了势成水火的地步,侯府力挺皇上,连手握四十万重兵的安乐侯都将回朝,若真杀起来,后果难以计算……
但见华太后神色决然,王赏不敢多言,躬身应道:“奴才这便去办。”
“慢着!”章庭湮喊停王赏脚步,“太后不能去捉林芊,您此举,是要逼皇上与您翻脸。”
华太后怒火四溢,目光凌厉地令人胆寒。
章庭湮无视华太后迫人眼神,径直道:“如太后所想,皇上手中握有证据,他现在将尸体陈在金殿,还不是想让太后知难而退,同意重审?臣敢保证,如果太后与皇上耐心协商,绝对比您现在派军上侯府大门要好的多,前者还有后退的余地,而后者,却是要将皇上逼到绝路,侯府是皇上一个重要支柱,他必会用尽方法,阻止您动侯府。”
“哀家要的是林芊,可没有打侯府的主意。”
“太后,臣话已说尽。对于您与皇上的事,今后绝不再提一个字。”章庭湮恭恭敬敬向华太后磕头,心死地道:“太后既然笃定按下林南一案,那臣接林芊状纸也毫无意义了,臣无能,自请辞去刑部侍郎一职,请太后恩准臣带义弟回乡。”
“你是怕哀家杀你,所以回老家避祸么?”华太后轻蔑笑道:“哀家若想杀你,天裕国哪还有你容身之地。”
“谢太后恩典。”她表情僵硬地领了情。
没有得到华太后准信,王赏犹豫着要不要执行她刚才的命令,“太后,调派御林军的事?”
华太后犹疑片刻,才红着眼不甘地道:“先搁着,章庭湮说的没错,真逼上侯府,只怕皇上会失控。”
章庭湮嘴角勾起,忽然觉得被华太后弄裂的伤口已不再疼痛,眼中阴翳也散去大半。
看来,太后说到底是不想和皇上彻底撕破脸的,毕竟是亲生母子,若能坐下来好好谈判,寻个折中的解决方法,算是给他们彼此,各留一个退路。
“方才你说,你要回江家?”华太后与王赏说完,回过头与章庭湮冷冷地道。
“是,臣本就是有回乡的打算,前几日臣刚出京城,便收到家中来信,说父亲寿宴取消,所以才折返京城。”章庭湮恭顺地回道:“这回臣不知利害,接下林芊状纸害娘娘操劳,臣无用,不能帮娘娘挽回困局,便自请离去。”
华太后瞌起眼来,神情有些不可捉摸。
“在哀家焦头烂额的时候,你想走?”
章庭湮隐去一笑,“太后质疑臣背叛了您,臣再留着,还有意义么?您方才说,不会让臣与季大人和心爱之人相守,臣一不能获得主上信任,二不能为主上分忧,三不能得到爱情,倒不如回江家做生意,年年为朝进贡,也算是为朝廷与太后,尽了绵薄之力。”
“连你都说自己无用了,真不怕哀家杀了你?”
她仰视华太后,深敛的眼眸平静无波,空洞地看不出一丝内容。
她不比季长安,参与到华太后与皇上的恩怨中绝没有她的好下场,能维系起他们之间危险的平衡已是不易,再有丁点差池,恐怕真的会人头不保。她只能止步于此,现在华太后已有示弱的意思,接下来事情会如何发展,就看季长安与皇上要怎么操弄了。
走出永宁殿,章庭湮才觉得自己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痛,身子似乎虚脱了,每走一步,都像在与自己的意志做挣扎,右肩上的伤口绽开,因为思想高度紧张,全身紧绷,其余的两处伤口也已崩开,火辣辣的痛席卷全身。
抬头看着天色,此时殿外的太阳正大,刺眼地很。
真是人倒霉诸事不顺,她进宫时坐的肩舆现不知停在了哪儿,又不敢刚把小命保下,还大大咧咧请天寿宫的人帮忙,虽然太后没撤她没杀她,可今后若再想得到她信任,肯定比登天还难了。
好不容易挪到通往天寿宫后门的青石板路,便将就在一旁的竹子上靠着,沉如灌铅的身体这才得到一些支撑。
稍适休息后,她深深吸一口气,正要抬脚时,才闻出熟悉的男子味道已经在她身边。
不等她去看,便被他轻轻揽在怀中。
他什么都不说,只坚定地抱她在怀,快步走向后门出口,不顾众侍卫的眼光,一直抱着她步向皇宫正阳门。
正阳门前停放着诸位官员的轿辇,季长安不容置疑,将章庭湮放坐在侯府马车的软椅上。
“快回侯府为章大人看伤!”季长安急切向驾马的小五吩咐道。
“这样不妥,”她忙道:“不要给我机会,我不想难做。”
“我知道你的难处,”季长安坐在她一侧,用身子托住她,“这回不会再让你有机会靠近林芊,但你不在我身边,我放心不下。”
小五挥鞭赶车,车轮的辘辘声响起。
“你好傻,为什么不顺着太后的意思?从林芊口中得到实情,对你而言不是难事。”季长安温暖的大掌按在她头顶,让她的脸贴在自己肩上,音色里显出些忧郁沙哑。
“我至今不知林南案的真相是什么,更无从得知那份所谓的证据,如果我抖了皇上的底,坏了你们的打算,还不知你要费多少周折,才能将这个底兜起。”她依在她肩上,心中已无比知足,“我懂你的心思,昨晚你让林芊去看我,正是给我机会从她那儿套话,并且不再限制我自由,为的,不正是方便我完成太后交付的命令么。你能给我如此信任,我岂能让你难做?”
“傻丫头,如果你在天寿宫出事,真是神仙都救不了你。”季长安难掩眼中后怕之色,他不敢想象如果她出事,他会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来。
“没事的,至少在她和皇上对峙的这个当口,她不会对我下手。”
“别太自信了,想当初,她可是轻信过国师,并且崇尚过长生不老术的,曾经的太后或许英明,但时至今日,她早已暴露了极度自私的本性。”
“我知道。”她烦乱地闭上眼睛,假装可以避开这尘世纷扰。“我与太后说过,不会再过问她与皇上的事,无论你们怎么商谈,定下什么结果,我都无权过问,我只想找个清净的地方养养身体。”
抚着她的发,季长安淡淡地道:“好,我保证,在你养伤期间不会有人打扰你。”
很快她就能离开京城了,自从她从凌少桀口中得知她的身份,她无时无刻不是活在矛盾当中,她喜欢季长安这个人,却又不敢倾心相付,她想尽快逃离这个令她心惊肉跳的的京城,却又不舍城中之人。
出宫后,季长安只送了她一半路程,便将她交给侍卫们带回侯府,他则返回宫中,继续和岑湛一起,与华太后做着胶着……
又一日战战兢兢地过去,第二天上午,孙野获准进入侯府,彼此章庭湮正坐在秋千中漫无目的地轻轻摇晃。
孙野拉住绳索,遏止秋千摇荡。
没有起伏的口吻平淡地道:“你该好好养伤才是。”
“我是个闲不住的,让我整日躺在床上,比砍我十刀八刀还令我难过,”章庭湮出神地看着西苑围墙,因季节原因,墙上的爬墙虎只剩下错综复杂的枯茎,无一分活力,正如此时迷茫的她,“太后昨天应该是与皇上谈了,可季长安到现在还未回过侯府,也不知宫中情况,如何了。”
“昨日上午你进宫,跟太后说了什么?”
章庭湮掀掀眼帘,“老把戏了,拍拍马屁,忽悠她几句,明里暗里挑拨一下她和皇上的关系,我能做的也只有耍耍嘴皮子而已。”
“宫中消息目前还未传出。我们无法得知帝后对峙一事的最新进展。”孙野沉眸道。
“林南案应该会重审,”章庭湮接着晃起秋千,神色看起来很是悠闲,“太后知道,如果她再护短下去,皇上必会撕开那最后的遮羞布,与其等皇上撕开,不如母子俩有商有量。从太后的反应中已能确定林南案事关外戚,但我最好奇的,是那位知情者。”
“翻林南旧案的事你别操心了,既然你和季长安都已有成算,那么这一盘棋,皇上稳占上风。”孙野道:“知情者是谁,很快就会有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