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床前,孙野慨叹道:“我看见你和季长安了,奉劝你一句,别入戏太深。”
可是在章庭湮看来,虽然老天在策划着他的脚本,但她从未当季长安是一场儿戏。
如果天底下还有什么是她想认真以对的,答案便是季长安。
最近她的感触似乎多了起来,可能是,她要很快远离的缓故吧。
“我有分寸的,”章庭湮眼眸微暗,沉重地无以复加,“有件事,”她道:“侯爷快回京了。”
侯府厨房内,传出“砰砰乓乓”的摔打声,丫环翡翠不知为何被抹了一脸白面,惶恐地在季长安身边劝道:“世子爷啊您就别忙活了,您是当大官的人,别跟厨子们抢生意成么?”
季长安专心致志摔着手上的宽面,摔打、对折,再摔打,如此反反复复不知厌倦,他动作生疏,慢却做得有板有眼,笨拙的溅了满脸面扑。
“你知道这种面在外头卖多少钱一碗么?”季长安忙着手中的活,向翡翠笑问。
翡翠想了想:“至少得十几个铜板吧。当然世子爷亲手做的面另当别论。”
季长安顿了顿,道:“可今晚这面,值一个世子妃。”
翡翠这才明白过来,惊喜道:“世子爷是为了章大人亲自下厨?原来章大人跟您冰释前嫌了?”
“冰释前嫌”四个字让季长安心头一紧。明明什么都没做,一切,就都那样顺理成章,水到渠成,他们之间感情的进步,似乎也同皇上对抗太后一般太急迫,急迫到显出些刻意来。
她看似随性,真性情,可是季长安不可否认,他好像从未真正的,看懂过她。
这夜,两人之间的温柔多到像要溢出一般,季长安只觉她的乖巧来得太快,他长久受她挤兑与“坑害”,反觉她乖起来有些不像话。
看着她埋头不顾形象地吃面,好些次将汤汁溅在被褥上,季长安不禁拢眉:“慢些,又没人跟你抢。”
“你亲手做的面,味道不错,”她吃下一口,再将他抬眼一望。
下午季长安睡着时,王赏来过侯府,宣达了太后指令,就算她受伤,被季长安保护在侯府,该来的终是躲不了。
“想什么?”季长安执筷的手一顿,探看她的眼睛。
“在想如果皇上输了,会怎么办。”她强颜一笑,继续吃他银筷上的面。
季长安笑道:“把心放肚子里,皇上不会输。”
眼皮微跳,她追问道:“你为何如此肯定,你知道皇上手上的证据?”
“这件事他谁也没说,这是好的,不说,便会减少外泄几率。”
“你只从皇上的所为上,就知道他必胜无疑?”章庭湮嚼着面,本是可口的面食刺激味蕾,此刻却再觉不出丝毫鲜香。
他停了片刻,淡淡道:“因为我信皇上。”说完,他眼中闪过一丝寞然。
等章庭湮躺好,替她盖好被子后,季长安耐心嘱咐道:“稍后翡翠会来帮你换药。我需要去刑部一趟,不能陪你了。乖乖养伤,等我处理好外头的事再回来。”
她喜欢他柔软如暖阳的语风,美妙如许,呵在脸上的那种舒心,能令她整个人随之融化。
“你正事要紧,不用再来看我了。”章庭湮推开他,“去吧,我不会想你的。”
季长安扬起唇角,在她的注视中走出卧房。出了西苑的一拱月亮门,季长安向随行的小五吩咐道:“你去兰苑对林芊说,章大人因她受伤,问她要不要去看望。”
小五听得莫名:“属下不懂世子意思,世子不是命令过么,没有爷的命令,林芊哪也不准去,除了流香与夫人,任何人都不得近身……”
“爷的意思,要你懂?”
“是。”
“无论章大人想去哪,都不要拦着,默默保护就好。”季长安斜视过去,目光沉重:“不用跟我了。”
“是。”小五讷讷地应道。
虽不懂季长安为什么如此安排,仍是一丝不苟地执行去了。
当林芊赶来西苑时,翡翠已为章庭湮换好药,刚跨出门槛。
“章大人我来了,”林芊是个毛躁的孩子心性,还没进门便难掩相见的激动心情:“我总算能来看你了,你都不知道侯府的人把我看得多紧,能见你一面真是不易呢。”
章庭湮躺在床上,藏在被中的手此时慢慢握紧,鼻头一酸,竟不由自主落下泪来。她极少像近来这般敏感脆弱,弱的快要失去本来的自己。
原来她的一切,都逃不过季长安那双柔和却睿智的眼睛。林芊一来,她便都了解了。
林芊做为林南案中的苦主,手上掌握着知情人线索,时隔一天,朝堂上已乌烟瘴气,在这种情况下太后之所以还未动林芊,必然是将宝,全押在了她章庭湮身上。
太后今日下午派王赏以看望为名,对她发下命令,务必套出皇上手中的那份证据,季长安前不久才对她说他并未了解,后不久,便将林芊送到她的面前。他的心意,她都懂。
他满足她全部要求,她想套话,他便把林芊送来,他明知以她和林芊的关系,以她的机敏诡变,一定能撬开林芊的嘴。
他不想她在太后面前难做,无论她被要求做什么,他都尽量给她创造条件,然后再由他,将她豁开的纰漏堵上,在她性命受太后威胁的情况下,他只能用这种方式去爱她。
“大人你怎么哭了?”林芊快步走到她床边,俯下身子近近看着章庭湮,屋内灯光通亮,衬出她苍白脸色。
章庭湮背开脸去,叹一口气答:“给疼的。”
林芊心疼地直抽嗒,替她擦着眼泪道:“都怪我,你是为了帮我才受伤,你不仅冒险接我状子,还救了我一命,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林芊发誓,只要大人有用着的地方,我就算死也要还你的恩情。”
“为了还恩情,你死都不怕么?”章庭湮直视她,含笑问道。
林芊立马信誓旦旦:“当然了,林家的人,都懂得知恩图报。”
章庭湮脸上一抹诡异浮过,浅浅地弯唇一笑:“真的么?”
……
一夜未见季长安,第二日,章庭湮便不顾身上伤痛,坐轿进宫,她没有去金殿,而是换乘两人抬的肩舆直接去了天寿宫。
这时的金殿上仍杀气重重,昨早放置的十多具尸体仍躺在堂皇大殿中,百官们心惊胆战地立在殿下,被扣在金殿的大臣们看了一夜尸体,今日无不是双眼乌黑,精神萎靡。
“这可怎么好,尸体再放着就臭了,要不咱们去天寿宫见太后,求她老人家来上朝吧,如此下去朝廷是要瘫痪的啊。”一位白发苍苍的大臣苦声道:“再如何说来,事情总得搬到台面上商谈,林家案究竟是重审,还是就此打下去,不还得皇上与太后交涉么。”
“谁说不是呢。”有人应和。
“皇上这头火气已经这么大了,不知太后那边又会怎样,我们当臣下的,左右不是人啊……”
“……”
孙太傅昨晚没睡好,兴致缺缺地插着袖口,在一片议论声中保持沉默,眯起发花的双眼,朝殿上的岑湛看去。
岑湛坐得八风不动,极自在地翻看封皮泛黄的古书,神情里隐约有几分得意,凤眸一抬,看向站在他右手侧的季长安。
“朕听得福说,庭湮进宫了。”
“是,她去了天寿宫。”季长安如实回道。
“伤还没好,真不知她急什么,”岑湛眼光停在书页密密麻麻的小篆上,薄唇微一上翘,“都由他了。朕有预感,不出今日事情便要落定。”
“皇上手上有确凿证据,即便太后不同意,您一样可以依法重审林家案。”
岑湛将书翻了一页,未看季长安,“她不同意,底下哪个敢审?多少人服?你得知道,要翻动那桩旧案,打通无数关节绝非易事,这里牵涉的人太多,若人人都嚷嚷着要太后旨意,朕岂不是要忙死。也好,她一日不表态,朕便耗她一日,她手下那系的人,总有沉不气的。”
季长安沉了半晌,才试探性地问道:“皇上一直没跟臣透露过,到底是什么证据,能让皇上自信至此?敢逼太后对质?”
“嗯?”岑湛嘴角牵起,定睛看着季长安,“你那么聪明,不妨猜猜看?”
季长安垂下眼帘,沉思片刻后,渐渐地眼底微染笑意,郑重地向岑湛拱手:“臣就等着好消息了。”
“太后聪明一世,但错就错在她太聪明自信了,她以为,以她的能力手段,一个小小林芊不足为惧,更不曾将林芊所呈的那封密函当回事,她以为只要林芊死了,少了这个麻烦,其后一切便都可以摆平,所以在处理林芊的事上,她太武断。”岑湛心底豁朗,眉目渐开:“她真正意识到事情没她想的那般简单时,应该是昨日朕堂而皇之把尸体搬上大殿,向她正面宣战的时候。”
“可能是。”季长安不走心地应了一声,岑湛话说到这里,季长安已知道了他的心思。
“长安,”岑湛道。
“臣在。”季长安点头回应。
“你说,太后知道朕手里有天大的底牌,她接下来,会怎么做呢,”岑湛从季长安脸上回过目光,有意未看他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