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黑衣人的惊忙中,一个似怒非怒的声音不轻不重道:“你们是想明日看见自己的家人死于非命么?”
声音落,一个亮白人影载一肩月光而来,落在了林芊身边,“风音”剑一指,凛利剑光耀出他眼中的弥漫杀气。
这之后,不远处的黑暗里立起一道人墙,朔朔寒刀放出森然光亮。
“季大人!”林芊惊喜地叫道。
季长安所带领的暗卫们围攻上来,把黑衣人缩在一个三丈距离之内。
黑衣人头领退后一步,将刀搁在了章庭湮脖间,恶狠狠道:“你们再过来,我就杀了她!”
季长安一声冷笑,对黑衣人的举动视若无睹。
章庭湮却一动不动由他将刀搁在了肩上,只要她反抗,对方休想将她轻易制住,皇帝暗卫们再一涌而上,在场的黑衣杀手们就妄想逃脱一个,当然,她也可能因此受更重的伤,
之所以她不躲,季长安也不着急,是因为他们料定了黑衣人不敢下这个手。
握刀的手微微打颤,黑衣人外强中干地吼道:“把林芊推过来,我就不杀她!”
“你刚才也看到了,如果我怕章大人被你杀了,就不会先护林芊。”季长安若无其事地抚着他腰间的鸡血石玉环,噙笑道:“章大人是宁死不屈的性子,你以为她在无把握脱身的情况下,会让你如此轻易得手?”
“你胡说什么,再不把林芊交给我们,我真杀了她!”黑衣人已经露怯。
“杀了她,你们活得了?”季长安悠悠地道。
“完不成任务我们一样得死!”
季长安对林芊示意一眼,闲庭信步地走向黑衣人,不疾不徐道:“现在我给你们一条生路,回去后向你们主子如实禀报,就说着了皇上的道,皇上早已在林府设伏,本意便是引你们主子上勾,如此一来便可转嫁责任。你们主子再暴戾,也不会让你们为她的错误决定背锅,你们便说是为防落入敌人手中暴露身份连累主子,所以在权宜之下撤退,以谋长计后算。”
黑衣人听了季长安的话有些动摇,和同伴面面相觑。
“所以啊,这语言是个好东西,你不光会拼命,还得会说。”季长安说到这时,已走到黑衣人身前两丈,似笑非笑道:“你觉得,你们除了如此,还有活路走么?”
“这……”黑衣人犹疑一下,松开了手中的刀。
章庭湮身上三处伤口灼痛难忍,刚才她不躲避,一方面是她有说服黑衣人撤手的把握,一方面也是因为身子不便,若力战极可能会在乱中遭遇不测,以静制动才是上策。
季长安向黑人们挥手,示意他们离去。
可就在那批黑衣人退去之后,季长安却对他身边的暗卫吩咐:“一个也别让他们逃了。”
“是。”那名暗卫低低应道,领着暗卫群,向那批黑衣人追去。
“让我看看!”季长安忙不迭奔去章庭湮身边,伸手将她几乎不支的身份托住,一霎,眼底晕开了浓浓心疼:“原谅我刚才只能这么做,幸好你不曾反抗,不然我不敢保证,他们会不会再次伤到你。”
“没什么,换成你,我也会为大局着想,先护林芊而舍你,何况你懂我,一如我懂自己,我知道该用什么方式自保。”章庭湮不过一笑,因疼痛,眉心紧紧蹙起。
尽管那一刻,她并不希望季长安放弃林芊不顾一切赶来她身边,但那一刻,她又无比希望季长安能为她而不顾一切,这样的矛盾,让她的心情一时间五味杂陈。
他小心避开她伤处,将她打横抱起,温柔目光不吝流泻,尽都落在她的眼中。
他边走,边呢喃道:“我知道,当然知道。”
“怪我来得迟了,让你受伤,皇上本没打算今晚出这么多人,因为在我们看来,太后是不知道林府有诈的,所以她为了隐蔽起见,必不会太过兴师动众,而我们为了隐蔽,也只出动了十来人罢了。”他抱着她,走向前门,月光落在她清瘦的脸上,季长安惊讶地发现,竟不知何时,她又瘦了几分,淡淡月色下更显单薄。
“单薄”二字本不该用在她的身上,但此刻,他想将世间所有有关“楚楚可怜”的语句,都用来描绘她这一刻的柔弱。
“我也是临时接到命令,才参与今晚事件,实在抱歉,我没想到你会来,更没想到你会受伤。”季长安深深看她,她却不着痕迹地,别开头去。
“怎么不看我?”
“我……”
“是不是嫌弃我?怪我来迟了,又没有第一时间冲上去帮你?”他孩子气地问道。
“没有,”她狭促地道:“你离我太近,都斗鸡眼了,难看。”
“原来如此。”季长安点了点头。
“最重要的是,我不想你看见我斗鸡眼的样子。”
“没关系,你斗鸡眼也一样好看。”季长安想起某事,问道:“一直保护你的孙野,他怎么没来?”
“他跟个老妈子似的,不会准我深夜出门,于是我点了他的穴,溜出来了。”章庭湮扶了一下额,顺便遮去眼中神情。如果孙野知道她出门干的这桩事,他一定会拼死阻拦。
在他们东卫的立场里,天裕国不能安定,帝、后相斗地越是激烈,朝廷越乱对东卫越是有利,而章庭湮身为凌少桀的女人,若不是为了最后一个任务,她上回便以“回乡为父亲过寿”的理由远离京城,她接下林芊状纸已是意料之外的麻烦,何况是为了帮林芊,而与太后的人大开杀戒?
“顽皮,”季长安朝章庭湮兑了一下眼。
这时已走到正门,在几名暗卫的簇拥下,季长安踏出门槛,刚跨出,便听见一直默然跟随的林芊抽泣了一声。
他停步,回头望去。
林芊抽抽啼啼,哭得肩头直耸:“季大人真是个好人,如果不是我家逢巨变,如果我还有个好的家世,一定追求季大人,当季大人老婆。”
“呃?”季长安懵了片刻,“林小姐客气了,小姐青睐愧不敢当。”
“我上回跟章大人说如果她不要你,就把我介绍给你当老婆,可被她一脚从床上踢到地下,到现在我的腰还疼着,”林芊擦擦眼泪:“她多狠的心呐,还大人呢……”
“真的?”季长安再看怀中的女人,一本正经问道:“你真的因为她想做我妻子,就把她踢下床?”
章庭湮捂脸,讷讷地道:“我本打算直接把她踢到窗外,无奈脚力有限,惭愧惭愧。”
“以我说,”季长安慢慢地笑了:“换我也是如此。”
“啊?”林芊苦着脸:“我没希望了,你们也太般配了……”
“行了,折腾一晚,跟我去侯府好好休息。”季长安率先走去,走向停放在林府外的一辆华盖马车。
“去侯府会不会不太好,林芊的事是我接手,要么送她去刑部,要么再回侍郎府,不然索性送她进宫见皇上。”章庭湮提议道。
“皇上暂没有让林芊进宫的打算。现在皇上与太后已撕开脸,侯府已到了公然站队的时候,你想我规避此案,还不是担心太后因为此事牵怒侯府?然而皇上已彻底走上与太后对立的一面,收复皇权势在必行,身为皇上支柱,侯府又岂能苟安?”季长安将她小心安置在马车上,俯面在她眼前,柔声地道:“你觉得,我们还能明哲保身么?”
章庭湮接林芊这桩事,为的便是让季长安脱身,她也清楚季长安不会对他袖手旁观,但总好过由季长安直接接手,她是真没想到,皇上与太后会这么快摊牌。章庭湮隐隐不安了起来,岑湛对待政权上,再次表现出了少有的果决,果决到,一切看起来都那么急切。上回岑湛派她去灵州是,此次亦是。
他似乎恨不得在一夜之间,就将不利于他的政局倒转,但他只是个少年,少年而已。
她能体谅在华太后权威下被久久压制的岑湛心情,他像一头长大的雄狮,迫切地想摆脱母亲阴影,在本属于他的舞台上称王称霸,被压抑地愈久、愈狠,他反抗的决心便越强。
天快亮了,不知新一日的早朝上,又会生起哪般风云?
章庭湮未回季长安,由着他近近凝视。
马车缓缓而行,她感到季长安温柔的大掌,在试图碰触她肩上伤口四周的皮肤,男人的掌宽大硬朗,只在接触她时,温柔如阳光下的轻风,徐徐而至。
“我很欣慰,这一次你去而折返,终于不再对我设防,你肯对我敞开心门,是我今年来最大的收获。”他本想去呵护她伤痛,又怕他粗手粗脚弄疼了她,战战兢兢似不可终日,“那天我追你去城外,真的很想就此策马追去,你不懂我对你的惶恐,认识你半年,我却莫名觉得你至今亦令我不可捉摸,我破过许多案件,看穿过无数人心,自认少年老成,深谙圆通之术,可唯独对你……”
他停在章庭湮脸颊上方,暖暖的掌抚上她额头,轻轻摩挲,“我总不知道你在想些什么,你十七岁,却给我的感觉,像有七十岁那般,我真的很想去你老家一趟,把你从小到大的生活轨迹都摸索一遍,再重新将你拼凑,我想,只有完全了解你的过往,才配真正认识你这个人。轻言相识,本就是对你的亵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