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湛今日束发长衫,腰环玉带,一副翩翩公子的儒雅模样,才进侍郎府便喊道:“让你家大人出来见朕,最近她是太闲了么,不出点事就对不起朕的知遇之恩是么?”
话落不久,章庭湮忙不迭从碧荷苑奔出,在甬道上迎向岑湛:“有劳皇上亲临,臣有罪。”
“听说你今天很不友善,到底出什么事了?”岑湛眉头紧蹙,开门见山问道。
她能预感到事实已脱离了他们每个人的掌控,似乎冥冥中自有天意,要将某个事件,推到无法预料的地步,面对岑湛的关心,她一颗心跳得如同擂鼓。
“有朕给你撑腰,怕什么?”岑湛脸色一沉,“是不是楚唯出事了?”
章庭湮忙道:“他离家久了,臣想送他回去。”
“你答非所问,何意啊?”岑湛容色一敛,“你可知圣前说谎,是不赫的大罪。”
“皇上恕罪,”章庭湮屈膝一跪,咬咬牙回道:“家事罢了,臣想自己解决,还请皇上谅解。”
“家事?”岑湛背在身后的手悄悄捏紧,自嘲道:“看来是朕多管闲事了,既然你不想朕过问,朕再执意的话,反倒有挟权干涉隐私的嫌疑了。罢了,当朕没来过,此后你的家事,朕不过问就是。”岑湛冷声一笑,转过身抬脚便走。
章庭湮暗暗松口气,楚唯的事如果让皇上知情,他一定不会袖手旁观,如果让楚唯见到皇上,那场面便真会难以控制了……
“皇上!”
一个声音惊动章庭湮耳膜。
孙野快步赶来,同时岑湛的两名暗卫出动,一个腾空起跃,将孙野见驾的路拦死。
听声后岑湛脚步一停,大致看了一眼孙野容貌,便已知他的身份,“你就是江铮留给章庭湮的保镖?”
“皇上圣明,”孙野重重地向岑湛磕头。
章庭湮背后一阵冷汗,眼底闪过一丝绝望,已能预见接下来会发生的事,她却什么都不能做,因为她是东卫人,东卫人……
孙野向岑湛禀道:“楚唯确实在王府出事,章大人要保护他,不想他去都察院指证岑应峰,所以才将他关在房中。”
“到底是什么事要闹成这样?”岑湛拨开面前的两名暗卫,暗卫得到指令,迅速撤后。
碧荷苑耳室中,墨香为楚唯松绑,解绑后楚唯从床上翻下,踉跄着跪在岑湛面前,惶惶道:“皇上,小人要去指证岑应锋,想亲眼看着他死,求您,让小人报这个仇吧。”
“岑应锋把你如何了?”岑湛动容地问道,楚唯的冷静持重他是亲眼见过的,如果不是出了天大的事,昔日那个沉静少年,又怎么会消失无踪?
楚唯脸色苍白,所有的骄傲与风发意气全都不见,眼神如一潭死水,空洞无物,他无法面对那晚的灾难,他口口声声要去指证,可当岑湛站在他面前,他竟没有勇气复述。
耳室内只有岑湛与章庭湮姐弟,赤子之心的岑湛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此时的他站在多么危险的位置,他所信任的人,竟是伏在他身边的狼。
章庭湮不忍地闭上眼睛,慢慢说道:“他失身于岑应峰,而且,被他除掉了命根子。”
“竟有这种事!”岑湛脚步往后一顿,诧异道,“他真对楚唯下此狠手?”
“千真万确,”章庭湮忍着身上战栗,楚唯所受的苦她仿佛感同身受。
“皇上,”楚唯含泪道,“这个仇小人非报不可,请皇上做主,成全小人吧。”
岑湛一口应下:“好,朕准你去指证岑应峰,朕杀岑应峰那日,会亲眼让你看到。”
皇室或勋贵们犯死罪,通常不会公开行刑,像岑应峰亲王级别的,大概会秘密赐毒赐绫,哪怕生前犯再大的罪,也须留他一个全身体面上路,岑湛能答应楚唯观刑,算是不小的恩典了。
“皇上,”章庭湮忙进言,“岑应峰死路一条,您还是放楚唯一条生路吧。”
“你是怕他的事传开,今后会没法做人么?”岑湛偏头问道,不等她答,他笑了笑,“朕给他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让他堂堂正正做人。”
她就知道情况会照此发展,楚唯心未死,孙野的存在就像一把锋利的长刀,而她处在尴尬的境地不可作为……于是,在时局与人为的推手下,楚唯顺理成章地走上他新人生的第一步。
进宫。
这晚,章庭湮备了好酒,两个清淡小菜,在碧荷苑主屋中与楚唯对饮。
门敞开,孙野站在门外,眼神沉定机敏,一如当初的楚唯。
“我有话要跟他说,你可以回避一下么?”章庭湮转头向孙野道,将一壶酒掷了过去。
孙野接下酒壶勾唇一笑,一个闪身便撤得无影无踪,他骤然离去时带起风声,门应声关闭。
“我知道你的担心,”楚唯喝下一口酒,酒液穿过喉头时的烧灼感,为他冰冷的身体带来些许温暖,放下酒杯,他淡淡相看,“你怕我会伤害岑湛,可偏偏这些担心,你没办法说出口。”
“楚唯,我们一起长大,你最懂我,我也懂你,”她说着,为他添上一杯,“既然只能这样走,我无权过问。等你的事安定,我就要离开这里了,虽然我们都很迷茫,可我相信你会比我胜任地多。”
长指轻轻搁在杯缘,楚唯注目于她,“我不会伤害他。”
章庭湮眼帘一抬,显然没想到楚唯会主动开口,给她如此承诺。从小到大楚唯都是一个少言的孩子,他说过,他之所以话少,是怕以他的单薄能力,无法让他所说的话变现,不想多说,是因为他不想欺骗那个相信他的人,他说的出的,都是能做得到的。
他们没有收到暗杀岑湛及天裕国任何皇室的命令,因为一旦有皇室在他们这边出事,整个江家都会暴露,这明显不是凌少桀想要的结果。
现今摄政王倒台,权力回归华太后,就算岑湛倒了,华太后依然能重立新君,同样能维持朝廷运作。
在一切未有定论前,凌少桀是不会把江家推向绝路的。
能得楚唯这一句,章庭湮无尽感激,她执起酒杯相邀,笑道:“用别人的脚本,也要走出自己的路,楚唯,祝我们坚强,愿我们他日再相见,你我都还活着,他们,也都活着。”
楚唯含笑举杯,杯缘相碰,发出清脆的“叮”声,烛光下,一双人沉默对饮,直到天明……
摄政王岑应峰犯谋反罪,通敌罪,死罪难逃,同党清除怠尽,王府上下斩尽杀绝。
皇宫内狱,阴暗的光线与扑鼻的血腥、霉腐味令人窒息,森冷的压迫感无处不在。每个进入内狱的人,都会被一点点蚕食傲骨,被摧毁尊严,没有人能习惯这里时刻会到来的刑讯与死亡,何况是处尊处忧、贯来权霸天下的恭亲王?
“死得好啊,这样的人,华太后哪能让他再活着呢?”岑应峰抬手看着自己手上沉重的铁链,稍稍一动便会发出声响,明知死到临头,脸上仍没有丝毫恐惧,云哲死了将近二十天,他不过是刚刚收到消息。
牢门打开,元星宫太监总管得福,领着一名浅蓝色宫服的小太监走进牢中,得福将手上拂尘一扫,微微向后侧目。
身后小太监上前一步。
将手中盛放剧毒的托盘向上举起,嘴角勾起一个邪恶弧度。
“王爷,咱家送您上路了。”得福躬着身子,向岑应峰行了一礼。
“早晚会有这一天的,”岑应峰看着那瓶毒药,不过是淡而释然地一笑,“本王早点走,你们就都安心了,来吧,服侍本王上路,本王能活这一世,曾位极人臣,曾指点江山,曾翻弄风云,此生也不亏了。”
得福笑了笑,“不知王爷可有遗言?”
“呵呵,王府的人死绝了,本王要遗言于谁?”岑应峰长声一叹,将手上的链子盘好,坐得八风不动,“不过,本王倒挺同情那个可怜侄儿的,好不容易把本王打倒,却仍然不能亲政,可惜哟,他大权独揽的日子早着呢。”
“王爷,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望您莫挑唆太后与皇上的母子关系。”得福不敢再听,打个眼色让身旁的小太监上前。
小太监将托盘放在方桌上,取了盘中的鹤顶红前到岑应峰面前。
岑应峰抬头一看,眼光猛然一缩,怔了片刻后大声笑道:“干这个正好,没想到本王还给皇宫送了一名太监,楚唯,本王预祝你飞黄腾达,早日干掉得福与王赏,荣登内务府太监总管宝座,可惜本王死得早,看不到那天喽。”
楚唯怒极反笑,那笑阴冷莫测,在他俊白的脸上分外诡异。
岑应峰叹道:“本王虽然想自己坐江山,但本王是先皇正统,这江山说到底流的是岑氏的血液,可是本王一走啊,说不定天下要改了哪门子姓,楚唯,好歹你是本王的人,瞪大你一双眼,替本王看着这江山吧。”
“会的王爷,”楚唯淡淡地答道。
得福是个聪明人,不想听见岑应峰再说大逆不道的话,便让楚唯留下送岑应峰归西,自己离开了牢房。
目送得福离去,楚唯蹲在岑应峰身前,如狼一般的目光紧紧盯住他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