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两名属下呈情时,一白衣一青衣两位少年已悄悄来到,正站在安乐侯视线的死角中。
他们两人,一个有季长安玉环,一个有皇帝令牌,这一路过来,果然没有人敢声张。
不过这么大的人物来府,还是有侍卫偷偷前来安乐侯身边,附耳道:“皇上来了。”
“什么……”安乐侯脸色忽然发白,霍然站起。
那两名侍卫本来是按安乐侯安排好的脚本演戏,乍一看安乐侯脸色不好,却又摸不清头绪,只好按照先前计划,继续说道:“属下看见那天下午薛队长偷偷摸摸接下了小乞丐的纸条,后来他把那张纸条放在墙根的石头下……”
“住口!”安乐侯不清楚这时候皇上过来是何意图,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当下便喝止那名属下,“你们先退下去。”
“是。”两名属下面面相觑,异口同声地领下命令。
刚要退下时,便听一个清越的声音扬起:“原来另有隐情,二位留步,再说下去啊。”
声音落地,侍卫们都齐齐看向发声处。
“皇上,”安乐侯与季长安迅速下座迎去,侍卫们下饺子般,面向岑湛整齐一跪,“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吧。”岑湛嘴角含笑,抬手请起,走上侍卫们主动让开的道,摘下右脸上的瘊子,“侯爷,朕听长安说今日您府中内审,正好朕出宫查看民情,就过来看看,唉,审的如何了?”
安乐侯笑容生硬,一时不知如何作答,虎睛时而看向章庭湮,时而瞄向季长安,也就是刚才侍卫通知他,说皇上进府时他才恍悟,他可能着了他们的道。
“这件事说来话长……”
安乐侯话才刚出口,岑湛便道:“既然话长,那就别说了吧。刚才说话的那两名侍卫呢,让他们出来,朕有话要问。”
章庭湮见摆谱的岑湛时颇觉好笑,但她着实笑不出,因为她知道,很快就该有人哭了。
她同情地看向季长安,抱歉地向他俯下头。
带岑湛来侯府的事,她并没向季长安透露半个字。她请季长安央求安乐侯开这一场内审,让安乐侯指使属下说谎,明说的是为了诈府上的奸细,可她的实际目的,却是要让岑湛过来,将安乐侯逼到一个进退两难的境地。
因为她知道,以他们现在掌握的所谓线索,根本不可能再为楚唯扭转劣势,自然,当对手笃定他们的局让人无法查出根源,在他们绝对自信的情况下,一眼就能看出这场内审是个局,他们知道是局,又怎么会跳出来?
从头到尾,她针对的只是安乐侯。
季长安说的没错,如果此案安乐侯不参与,将会变得简单太多。
何况她是要用岑湛将安乐侯一军?安乐侯最重皇权,岑湛才是他唯一效忠的君主,在安乐侯心中,岑湛有着整个天下的重量。
“皇上,刚才臣是想问他们来着,但皇上驾到,其他事都先搁一旁吧,其实今天……”
“今天怎么?”岑湛口气有些咄咄逼人,但好在笑颜不减,威压中有三分亲和,“朕有话问那两名侍卫,侯爷不准么?”
“微臣不敢!”安乐侯惶恐一跪,“微臣听章大人所言,本打算略施小计,把府中……”
“侯爷,”岑湛调子一扬,再次阻断了安乐侯解释苦衷,“你这么讲下去,朕还要不要问话了?”
安乐侯忙深深俯下头去,牙根紧咬,忍着火气道:“微臣不敢,请皇上做主,就好。”
这事连季长安都被隐瞒,先前他只隐隐觉得章庭湮有事,但因为对她情意深厚,一门心思感动在她的点点滴滴里,单是昨晚,就不止一次动过娶她的念头,对她完全不设防备。他哪里会想到自己竟然被她狠狠利用了一把。此刻季长安方知,今天的所谓内审、所谓的诈出奸细,都只不过是她和岑湛的一个局罢了。
他看着章庭湮,眼中掠过失望,和一些些的痛心。
刚才向安乐侯呈情的两名侍卫走上前来,跪在岑湛一丈外。他们昨晚受安乐侯指使,要当众说出薛方“疑点”,来引出藏身在侯府的奸细,他们的一套词儿,昨晚早就背得滚瓜烂熟,只是现在当着皇上的面,如果还是说那套谎言,会不会涉嫌欺君?可如果自己擅自改了说辞,会不会同样被侯爷军法处置?
似看出了两名侍卫的为难,岑湛笑道:“把你们原本向侯爷说的话,都说来给朕听听,不管你们说了什么,朕都恕你们无罪。”
得到岑湛的话,两名侍卫的脸色才渐渐宽下,再看安乐侯……
安乐侯负着双手,阴郁眼神朝上倾斜,瞪着胡须,不再言声。
不说话,可不就是默认了么……侍卫们这才放心,一一向岑湛说起薛方的种种可疑处,安乐侯原先给他们的说辞一字不落地全部相告。
话的意思是他们知道薛方被人威胁,威胁他的那人控制了他的妻儿,逼他自杀,并且他们当中的一人,亲眼看到了薛方和楚唯对战时的一个小细节,可以证明薛方其实是自杀而死。
“原来情况是这样,”岑湛的金牌一下下敲在掌心,看样子颇伤脑筋,“侯爷,如果这样一来的话,那楚唯可就是无罪了。”
“皇上,是臣让他们两人假装人证,目的是把内奸引出来。”安乐侯搬石头砸自己脚,别提有多懊恼。
岑湛长眉一挑,狭长凤眼轻轻一觑:“什么?朕没听明白,朕只听说楚唯无罪,其他的,概未听见。”
安乐侯一懵,皇上睁眼说瞎话,以及泼皮耍无赖的功夫,什么时候练到这地步了!
“好了,朕有些话要单独与侯爷谈。”
“是,”安乐侯不敢怠慢,即刻下令所有人后撒百米,严禁任何一人离场。
空旷武场,秋风微凉。
“朕该说都说了,这件案子很明显是摄政王的一场阴谋,如果真把楚唯逼上死路,云哲出面解救,那楚唯可就不是咱们能控制的了。再说楚唯若进入摄政王阵营,章庭湮这个人,朕与太后又岂敢再用?”岑湛语重心长说道,“侯爷是个通情达理之人,薛方是你十年属下,你为他报仇的心思朕懂,虽然你府上的侍卫无人发现薛方自杀性动作,可眼下事情确有疑点,孩童,纸条,薛方家属物品失窃,薛方的反常。”
“可这些并不能代表薛方是死于自杀,”安乐侯对于岑湛插手此事心里颇有抵触,“等楚唯判下来,臣可以不急着让他给薛方抵命,若真能查到真凭实据,仍是可以给他翻案。”
“侯爷,”岑湛显出些不耐,“不会再有线索了。云哲敢明着走这一步,足可见他已把所有线索切断。若楚唯被判故意杀人,他就必死无疑。朕不想再费口舌了,你属下今日在这儿说的话,半个侯府的人都听在耳中,有朕亲证,侯爷莫不是想担个欺君之罪?”
明着用龙威来压人,安乐侯还真无话可说。
怪只怪,他不该因为耐不住季长安央求,就同意他演什么破戏,着了章庭湮的道!
可恶!
然而现在已经没有退路,只能将这个谎言进行到底了。
“长安这回是出于好心,侯爷勿怪。没别的事了,送朕回宫吧。”
今天有一批太监出宫采买,岑湛乔装改扮,替换了其中一名太监身份,由暗卫护送,但他身份已在侯府暴露,为防走漏风声,安乐侯没多耽搁,便加派人手,亲自护卫,送岑湛回宫。
离开武场后,季长安神色沉重,走在章庭湮身后十尺处,忍着一把拉下她的冲动,沉声问道:“为什么不早说?”
章庭湮停顿片刻,才缓缓回答,“我怕,你会不愿意。”
“事情既然有疑点,我自然会想办法拖下案子,就算楚唯的罪名定下,只要他不死,我们仍有机会,并不是非要走这一步。”季长安胸口隐隐作痛,她的确能得到她想要的结果,但她一点都不在意此举会让侯爷与他多难堪么?“你身为刑部一员,纵然案件有疑点,纵然真相在你心中,你同样不可用欺骗的方式,来保下嫌犯,你这么做,与徇私舞弊,监守自盗有什么区别?”
“大人,等救出楚唯,我会向皇上自请离去,”她不敢深看季长安责备而沉痛的目光,向他长长一揖,视线离开他的脸,一瞬间泪水夺眶而出,“我不配做刑部一员,我的心里,也装不下那么大的家国和律法,我有我在乎的人,有我想做的事,我是一个会为了目的不择手段的人。不要让我留下,若我再进一步,我不敢保证自己会不会做个贪官,做个佞臣,我明知这么做很卑鄙,会影响侯府声誉,会让你们抬不起头……但事到如今没有进展,对手随时可以切断我们所有的线索,我只能从侯爷身上下手了。”
季长安苦笑,“你要这一起案件,终止于安乐侯府的一个谎言?你弟弟安危在个人,你可知侯府所牵连的是什么?”
“我知道,”她一字一顿,认真地答:“牵连着皇权,与天裕国安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