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回去吧,”章庭湮钻进马车避开他的询问,在他不见的角落里,沉沉闭上了眼睛,再一张开时,她的眼底尽是泪光,忍着突来的哽咽,坚强地说道:“灵州的事,以后就不要再提了吧。”
这是季长安喉头上的一根刺,她要了他,却又不愿承认,难道与他在一起是件很丢脸的事么?那时她还不知道他与公主的约定,根本是无因由地推开了他。他曾心痛地想,难道章庭湮对他,从不曾有过男女之情?她在聚贤楼对他做的事,只是一场最后的放纵?可若真是因为欢喜,又怎么会一而再逃避?
“庭湮,”他寞寞地站在马车外,温柔却坚决地说道:“楚唯这件案子结束后,嫁给我好么?”
他声音不大,已足够字字落入心间,章庭湮听后只觉得心中一沉,像生出了无数把小刀子,一点点剜割心房,至此她才晓得,在她隐身天裕国的生涯中,季长安三个字,才最令她痛苦与纠结,她不配得到这个男子的爱,她势必会辜负他的一番情义。
她靠在车壁上,藏在袖中的手指狠狠扣进了掌间。
“我一直很仰慕季大人,谢大人抬爱。”
仰慕?季长安自嘲一笑,缓缓地转过身去,原来只是仰慕,与霸占罢了……
第二日天刚蒙亮,刑部便来人将楚唯押进了大牢,同时金殿早朝上,周正等几名王党,以奏折形式提到了楚唯杀害薛方的案子。本来,一起杀人案还没重要到拿在早朝上当国家大事议论,原因在于勒令章庭湮回避此案,不许在此案中有任何动作,章庭湮做为嫌犯亲属,哪怕是政敌提出这要求章庭湮也认为无可厚非。然而不仅是她,季长安也因为与章庭湮走得过近,关系过好而成为他们下手的对象。
在三圣商议后,准奏。
元星宫康德殿。
岑湛负手看向殿外,康德殿抬高十九阶,能看到殿外的那片池塘,波光潾潾,蜿蜒玉桥,尽落眼底。
而观赏好景的人并没有好心情。
“昨天那场公审已有不少朝臣颇有意见,折子早就上了,这事倒不重要,也就是骂几句出出气,但楚唯的案子着实棘手,”光线稍强岑湛微微眯起眼来,跟身后的章庭湮说道:“长安已将事情禀告,在场所有侍卫,没有一人看见薛方死时有自杀性动作,而且楚唯当时先一步动手,这就形成了他杀人的主动,若想议出个过失致死,怕是不可能,更别说免罪了。”
“臣想从薛方身上入手,”章庭湮说道:“查找他被人收买的证据。”
“真应了那句关心则乱,”岑湛回头看她,“哪怕你查出他曾跟某些人有过接触,或收到一笔不小的钱财,可这又能代表什么?如何证明那些迹象,与他的死有直接关系?更不能证明他是自杀身亡。”
岑湛话落良久,章庭湮都未接话。现在只有一个办法能为楚唯翻盘。
让侯府侍卫做假证,只要案发时在场的侍卫当中有一人愿意作证,楚唯都有可能免去刑责。
“庭湮,陈尚书会好好查证此事,你别再过问了,”岑湛语气温软,安慰道:“相信朕,朕不会让他死的。”
……
季长安昨晚只睡了一个时辰,一天下来头脑昏沉,对于薛方的暗查进展微小,不过府上有一名侍卫告诉季长安,他昨天下午巡逻时,见薛方收到一个孩子递的纸条,薛方看过纸条后脸色不好,那名侍卫正当值,就没去问那么多。
得到这条线索,季长安立刻派人按照侍卫所说的孩子特征去寻人,同时重新搜一遍薛方的生活轨迹,查找线索。
刑部大牢,今日来了一名贵客,他身娇肉贵,惜重羽毛,从不进这种肮脏与晦气的地方,可他今日到来,却是为了一个与他三竿子不挨的牢犯。
狱吏见云哲大驾,忙躬腰拱手,客客气气相迎。
云哲面色肃然,冷漠说道:“带我去见楚唯。”
“这……”狱吏一脸为难,“楚唯是安乐侯指定的重犯,小人不敢擅自……”
一面金色的摄政王令牌亮在狱吏眼前,逼得他急忙俯身跪下,“小人见过王爷千岁!”
“带路。”
狱吏只得听从,带云哲走向关押楚唯的牢房,走的时候跟一名看守的狱卒使了一个眼色,示意他去找季长安。
云哲朝后侧一下首,习惯性地微拢雪白长袍,继续行路。
他因为幼时受寒,身子单薄,比旁人更受不得冻,无论冬夏,身上总有一件袍子。
狱吏为云哲搬来一把椅子放在牢外,云哲却视而不见,只看向牢内坐在角落中的楚唯,等狱吏退下后,云哲才面带微笑,开口问道:“想活么?”
只这一句,楚唯将拳头紧紧握起。
“你一定会想,为何与你无关的我,会突来此问。”
摄政王的爪牙,能有什么好心,楚唯冷笑,“我是死是活,不劳王爷费心。”
“是我惜才,与王爷无关。”云哲音色冰凉,“你是当事者,知道在这件事中你已无路可走,安乐侯的牛脾气我清楚,他若想你三更死,阎王都不敢留你到五更。”
楚唯直视云哲,慢慢起身走去,“你这时跳出来,莫非指使薛方害我的人,是你?”
云哲嘴角弧度更深,像在嘲讽,“以后别再说有人在陷害你,只有你姐姐会相信。想害你还不简单么,我有必要用薛方来害?既要害你,我又何必在你焦头烂额时,给你指活路?”
“这还不明显么,你要用我的死,来害章大人与侯府势不两立。”楚唯怒道,“现在说要救我,为的是拉拢我进入摄政王属下,然后,章大人便再也做不成皇上与太后的心腹,甚至会被猜忌,被诛杀。”
云哲默笑一声,“你说的挺有道理。”
“别费心思了,我就算死,也不会投靠你们。”楚唯抱怀,背着云哲依在栅栏上。
“你没有路可走了,”云哲叹道:“不管薛方是否受人指使,安乐侯已把事情做到这一步,都是无路可退了,听说他还上了折子,要求刑部三日内给他交代。你杀害薛方的事有目共睹,你已是个死局,哪怕季长安与章庭湮找到了可疑处,都不可能成为替你翻案的铁证。再说安乐侯,纵然案子可疑,你觉得他会接受自己错误的判断,承认追随他十年的薛方被人收买么?安乐侯手握重兵,若是连相随十年的老人都可被人轻易收买……这对他而言,将是何其可怕的失败,被人利用为攻击把柄也不足为奇。慢说别人,安乐侯就已经堵死了你的路,季长安谁都不怕,独怕他父亲,你认为,他敢为了一个小小的你,和父亲撕破脸么?”
云哲说得轻描淡写,却字字珠玑,直刺人心。
更让楚唯惊心的是,这件案子最大的阻碍,不是薛方背后的黑手,而是季长安的父亲,天裕国的英雄安乐侯。
“还有,”云哲笑了笑,许是觉得身子冷,他又将袍子轻轻裹起,“安乐侯府一门,对章庭湮的态度你是清楚的,无奈季长安对章庭湮一往情深,你猜,安乐侯如此放大你的案子,当中,有没有拆散季长安与章庭湮的动机呢?
楚唯身上一冷,向云哲看去。
“你觉得,与薛方共事于侯府的侍卫们,会做出对你有利的证词么?”云哲垂下头,眼观鼻、鼻观心,“截止至今,没有一种立场、一条线索、一句证词对你有利,楚唯,你死路已定。”
“好,”楚唯敛起了目中的一片苍凉,淡淡一笑,“那我就去死。”
云哲不再多说,朝楚唯点点头,微微勾起嘴角,拢着袍子转身走去。
收买薛方让他死在楚唯剑下,是云哲走的一步棋。无论是火爆耿直的显仪夫人,还是大刀阔斧,话出如山的安乐侯,都必然不会对此事轻易罢休,而且他们嫌弃章庭湮良久,自然会捉住这个机会将他们打散。
季长安与章庭湮赶来时,云哲刚走出大牢,三人在牢外的长巷中相遇。
“两位大人好。”云哲作势客气了一番,“我生恐打扰二位公干,便没有事先通知,二位见谅。”
“云大人客气了,”季长安向云哲拱手道:“不知大人来大狱有何贵干,我能否帮得上忙。”
“来见一个可怜的孩子,”云哲的目光在他两人脸上浮过,眼角眉梢中带着淡淡漠然,“我以前见过楚唯几面,他是个心思沉定,做事尚有成算的孩子,若加以培养必成大器。”
章庭湮暗忍怒火,却掩不去她眼中阴郁,“不知云大人是什么意思?”
“我在想,楚唯处势如此恶劣,结果不容乐观,”云哲道:“若你们放弃他,那他的这条命,我留了。”
“谢云大人好意,此事不敢劳大人操心。”章庭湮一字一咬。
云哲无视章庭湮的黑沉脸色,口气寡淡地道,“不操心,两位大人被上头限令不得参与此案,然而时间不多,希望你们好自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