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一 章 浑金璞玉 (1)
夏未秋初的毒太阳,真叫人受不了。天空中万里无云,大地灼热如焚,再不下雨,今年的秋收真令人担心。
小伙子林彦爬上坡顶,举目向南远眺。五六里外的彰德府城,隐没在绵密的树林后面,仅可看到城东那座高入云霄、雄伟壮观的飞仙台顶部。他抬头望望当头的太阳,摇摇头,无可奈何地苦笑。
他肩上有一根六尺长的枣木棍,棍上端吊着两只花口酒葫芦、青直裰的腰中松松的,敞开衣襟露出壮实的胸膛,的确像一个勤劳能干的庄稼汉。可是,他的年龄却跟不上外表,脸色如古铜,大眼神采奕奕,身材高大,手长脚长壮得像一座山,而实际年龄仅二十岁出头,这是说,他虽然年轻,身材却像一个成熟的壮年人。
他游目四顾,机警的眼神像一头猎食的豹在寻找猎物。四野死寂,毫无异状,他的眼神恢复柔和,嘴角出现笑容,放下棍快速地脱下外衣,一声低叱,俯身、拾棍、投掷、飞奔,这些动作几乎在同一刹那完成、
枣木棍带着酒葫芦破空飞射,飞向半空再向坡下疾降,速度迅捷无比。而他的双脚似乎更快,竟然在百步外的坡底,准确地接住了枣木棍。酒葫芦很大,而且是空的,能掷出百步外,他手上的劲道委实骇人听闻。
他呵呵一笑,扛肩上棍,提着上衣举步。坡左,是安阳河的一处小河湾,密生着两人高的芦苇,一些水鸟悠然地在河湾上空盘旋,一切皆显得和平、安祥、静谧。
安阳河又叫混河。由于经常闹水灾,固此两岸三里以内形成荒僻的旷野,丛生着一些只当柴火烧的灌木,间或有一两株近岸的白杨。附近有三两座小村,虽算是城郊,可是居民不多。他沿小径东行,进入一座杂树林。
他正打算加快脚步,突然左手一抖,拉下搭在左肩上的衣衫,眼神一变,浑身的肌肉似乎同时地抽紧,然后开始松弛,像一头机警的猛兽骤然发现危险气息,却又立即发觉入侵的是同类,而且是熟悉的同类。骤然发生的激动反应很快地消失了,恢复先前的悠闲神态。
走了十余步,身后微飒然。
他浑如未觉,泰然前行。
“啪”一声怪响,吊在右肩后的两个酒葫芦突然互相撞击,发出特殊的响声。他吃惊地“咦”了一声,扭头回顾。怪事,身后空荡荡鬼影俱无,怎么一回事。“咦!真有鬼?”他脸上显著地呈现惊容,自言自语他说:“月底啦!鬼门关快要关门了,也许那些不愿回地狱的孤魂野鬼,仍然不想赶回去受罪呢。”
他仍然向前走,迈出第五步,不妙,吊挂着酒葫芦的枣木棍似乎好沉重,而且有一股怪异的劲道,带着棍反向后拉。他被突如其来的惯性带得仰面欲倒,惊叫一声,脚下大乱。总算不错,好不容易稳住身躯,惶然扭头一看,脸色大变,吃惊地叫:“是……是什么 鬼……”
在他身后不足八尺的小径中间,一个灰脸膛的干瘦灰袍怪人冲着他咧嘴一笑,仅看到可怕的怪笑容,听不到笑声,那双寒光闪闪冷电四射的三角眼,凌厉得像是无数把可透人肺腑的尖刀。
接着,怪事发生了,灰影一晃,远出两丈外。又一晃,重新出现在右侧。就这么连续晃动,从右至左在他身侧绕了一圈,一晃一停像是变幻术,动时像是消失,停时便是幻现,速度快得骇人听闻,以他为中心绕了一个六丈大的圈子,从开始出现到停止重现,不过是眨眼间事。
他终于看清对面的人了。那是一个高瘦的中年人,灰袍飘飘,腰悬长剑,阴沉古怪带了七八分鬼气,正背着手狠狠地用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可怕眼神死盯着他。
他吁出一口长气,如释重负他说:“你是人。大叔,你会变分身法术,真巧妙,像是真的呢。”
“你以为我是鬼?”灰袍人阴森森地问。听口音,不像是本地人,仅略带中原语音,杂有着三分官话。
“大叔,七月鬼节嘛,小可眼花啦!对不起。”他欠身含笑道歉,笑容可掬。
“我不怪你。”灰袍人冷冷他说,怪眼不转地盯着他,吸住他的眼神:“你是本地人?”
“是的。”他坦然地回答,向来路一指:“住在那边的南荒村,那是以前的相县故城。”
“有多远?”
“四五里地。大叔是……”
“不许你发问。”灰袍入凶狠他说:“我问,你答,听清楚了没有?”
“这,……”他在发抖,惊骇地盯着对方腰悬的佩剑。
“南荒村有多少人家?路通何处,老实回答。”
“有……有三十多户,住得很散,人很少,地也很荒。这条小路可以到铜山,很远。”
“西面还有稍大的村庄吗?”
“没有了,只有几个小村庄。”他向西面的远远青山遥指已“到那一带山脚下,是林县,我们叫大行山。”
“你的村子有没有外地人居住?”
“外地人?没有,没有……”
“最近十年来,有人搬来住吗?譬如说:单身的外地迁徙户,垦丁……”
“呵呵呵……”他笑了,笑得有点勉强,“大叔,这里地荒灾多,只有搬出去的人,谁会来这里落户?最近一二十年,从小可懂人事开始,只见有人搬迁出去,从没听说有人迁进来。大叔,你看这里的地,能不能养活不断出生的人丁?”
“呸!谁管你们这里的人丁?”灰袍人不耐烦他说,“你姓什么?种地的?”
“小可姓林,种了两三亩地,栽了十来亩枣梨,苦咦!大叔。年年闹旱灾,迁走也许有活路。”
灰袍人的目光转向西面,喃喃地自语:“这里又穷又荒,耽不住人。唔!我得禀明师父到有山有水的地方去找,没有在附近浪费时光的必要。”
“大叔是……”
灰袍人哼了一声,瞪了他一眼,挥手说:“你走吧,多问会短命的。”
他打一冷战,扭头急走,在二十步外扭头瞧,灰袍人大摇大摆地跟在他后面不足八尺,伸手可及,声息俱无,像是有形无质的幽灵。
“老天!”他惊骇地低叫,撒腿便跑。他身材高大,手长腿长,跨一步足有四五尺,跑起来像奔马,甩脱灰袍人应该毫无困难。可是,跑了百十步。扭头一看,老天爷!灰袍人仍然在他身后八尺左右冲他阴笑,如影附形钉在他身后。
“有鬼!”他脱口尖叫,这次真的在拼命跑啦!
糟透了,头顶发结一震,他只感到脑门发炸,晕头转向,突被一股巨大的力道一冲,砰一声大震,拍啦啦酒葫芦撞碰声刺耳,他倒在了丈外的路旁草丛中,灰头土脸狼狈万分。
“哎唷……”他骨散肉松似地在地上挣扎穷叫。
“唔!我走了眼啦!”灰袍人喃喃自语,“这小子空有一身好筋骨,却不是练武的材料。”
他挣扎了好半天,好不容易站稳了,抬头一看,灰袍人的身影,刚消失在前面小径转向远处树林里面,去势奇疾,好快的陆地飞腾术。
他摇头苦笑,脸上的惊恐神色消失了,恢复原来的悠闲的神态,伸手摸摸右肩和后脑,微笑着咒骂:“这可恶的老鬼,真是岂有此理!怪事,他在找什么人?”
他拾起衣衫和酒葫芦,扔上肩,泰然走上小径,向东又向东:三里外,小径会合官道。远远地,他看到灰袍人站在北面半里地的鲸背桥头,背着手注视往来的车马行旅,似有所待。.
这是大大有名的南北官道,路宽五丈,可容四辆双头马车并驰,平坦宽阔笔直。路旁的高大行树非榆即柳,路上行旅以车马为多。北面是鲸背桥,也叫安阳石桥,宽有三丈,十分壮伟,跨越安阳河,气象万千。南面四里是彰德府城安阳,远远地可看到高大的城门楼。
这是大明万历三十三年,河南、山西、京师一带,正在闹干旱,四个月没下雨,官道上积尘半尺,车马一经过,黄尘滚滚极为壮观。毒太阳当顶,路上车马不多。
他脚下迟疑,最后躲在路旁的小树下自语:“等一等再说,这老鬼惹不得。”
不久,桥北大踏步来了一名青衣大汉,走近灰袍人欠身抱拳行礼,低声嘀咕了片刻,然后同向南行,奔向彰德府城。
他等两人远出半里外,方系妥草鞋带,踏上官道走向半里外的安阳桥。
接近桥头,迎面来了一位高大的青衣花甲老人,青直掇沾上一层黄尘,美好的斑白三络长髯已看不到本色,被黄尘弄得成了土灰;泰然经过他身旁。
他的目光,被老人右手上的尺八龙纹鸠首杖所吸引,也看到老人衣袂下露出的短剑鞘。鞘仅露出衣摆下一寸左右,吸引注意的是鞘尖垂下的剑鞘饰物。那是一个拇指大翡翠辟邪,流苏也是绿色的。鞘是金色,金绿相衬十分醒目。
他冲远去的青衣老人背影困惑地摇头,自语道:“那是一代豪侠威震江湖的龙杖金剑易天衡老前辈了。晤!看来,安阳城很可能要掀起风风雨雨。”
过了安阳桥,桥北的歇脚站有七八户人家,四周长了不少枝繁叶茂的榆树和白杨。两间小食店前的凉棚下有人打瞌睡,树荫下栓马桩栓了六匹坐骑。另一株大树下停了两部轻车,一乘青轿。
他踏入最大的一家食店的凉棚,一头正在蜷首大睡的大黄狗,仅略抬首向他摇尾表示亲善。其他的人,似乎都爬伏在食桌上睡着了。
他目光扫过凉棚内的食桌,八张食桌有七张有人。最近一张爬伏着一个穿着破烂、灰发如飞蓬的人。一只脚踏在条凳上,破草鞋似乎断了几条绊耳。身旁搁着一根产自江南的黄竹打狗棍,握手处隐现出字纹,似乎睡得正沉。
他轻敲挂在外面的酒招,微笑地低叫:“小五哥,财神爷来了。”叫声中,踏入凉棚,大踏步向食厅闯,顺手一挑一捏:“喂!梦醒啦!”
近门处的食桌旁,店伙小五哥睡得正香甜,口水流在手臂上,似乎睡着也在笑。被林彦捏着鼻子向上带,一蹦而起本能地应喏:“来啦来啦!客官……呸!你……”
“呵呵!小五哥,别骂别骂。瞧你,睡得像头老母猪,财神爷来了也不知道招呼。”他放下肩上挑着酒葫芦的枣木棍往桌上一搁,“怎么?生意好像差得很呢。”
“见鬼罗!”小五哥直打呵欠,“太阳当顶,哪来的生意上门?”
“夏日炎炎正好眠。小五哥,歇歇身子睡一觉,好安逸哦!”
“这年头。过一天算一天,安逸不安逸谁介意?”小五哥抓过大茶壶给他倒了一碗凉茶递过道:“哦!老爷子的酒量真不错,又买酒?哦!他老人家好些了吧?”
“老样子,风湿腰疼在老年人来说。真难得好。”他脸上有显著的愁容:“好在能吃能喝,我真担心今年冬天、收成少天气冷日子难过。”
“难过也得过,兄弟。”小五哥无可奈何他说,“天灾人祸连绵,真他娘的……”
“别发牢骚了,五哥,能过就过吧,没有什么好埋怨的。”他取出一锭碎银:“二锅头到了?”
“昨天运到的,还有上等的陈年一锅头。带两葫芦回去孝敬老爷于吧,以后恐怕接不上了,听说税加了三倍,没有人再做运酒的苦生意啦!我这就去替你舀……咦!那是些什么人?“
桥上蹄声如雷,铁蹄踏在右板桥面上声震耳膜。十二匹健马正从桥南进入,速度甚快,马是骏马,骑士更神气,一个个人高马大,穿了鲜明的骑装,鞍后有巨型马包,兵刃的闪光在太阳下十分刺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