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望着鼓声传来的方向,身子轻悠悠的不由自主的飘向那一边。月亮很大很圆,光华如水银泻地。我飘过自家的田地,飘过常去洗澡的那条河流,又从几所房屋顶上掠过,然后飞入了大山深处。鼓点声越加清晰,那咚咚的巨大的响声一下下仿佛敲在我心上,和着我心跳的节奏,好像震动了我的灵魂。
越过高高的山脊,我看到了一块平地。平地上没有花草树木,在月光下裸露着红褐色的泥土。有许多人围成一圈跪在地上,空地的四个角落各有一个正熊熊燃烧着的火把。每一个火把旁边,都支着一个圆桶形的赤红色的大鼓。四个精壮的汉子打着赤膊,正手持鼓杵敲击着鼓面。咚咚咚,咚咚咚……
这些人,好像都是我们村里的人。只不过,除了打鼓的几个是青年人,其余的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人。他们围在一起,嘴里念念有词的不知在说些什么。似乎,是在祷告?念了一会儿,他们弯腰叩首,跪拜起来。
他们在跪拜什么?我想飘过去看一看。这时突然一个凄厉的惨叫声响了起来,我从来没有听到过这般可怕的叫声,似乎饱含着无尽的痛苦冤屈。在这可怖的叫声里我浑身颤抖,惊醒了过来。
我大口大口的喘着气,坐起身来。窗纸微微发白,天就要亮了。
今天一整天,我都有些心神恍惚,总是不断想着回家途中的诡异遭遇还有那个古怪的梦。拾掇好了带回家的东西,帮父母干了半日农活,夕阳西下的时候,我站在自家场院里,看着西边天际艳红的落霞。竹篱旁边一大片太阳花姹紫嫣红,开得绚烂夺目。沿着竹篱旁边的小路往前走,能走到我们家的田地。我想起小的时候,姐姐常常要一边照顾我,一边下地干农活。她会先给我采上一大堆野花野果,让我坐在田坎上玩,然后才去到田地里做活。太阳下山的时候,我们一起回家。她背着背篓,牵着我的手,阳光把我们两个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记忆像一张张褪了色的旧照片,模糊而温暖。温柔沉默的姐姐陪伴了我整个童年,我所有关于童年的回忆,无忧无虑的时光,都有她在一旁默默的守护着。其实我也明白,我那关于她已有了自己的家的想法,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已。或许,她早已不在人世了。就算她真的是自己离家出走的,她不能说话又没有文化,想要在外面那冷酷的世界生存下来,是何等的艰难?我也想过在报纸上登寻人启事来试着寻找她,只可惜,她连一张照片都没有留下来。
暮色苍茫,霞光一点一点褪尽,归鸟扑扇着翅膀投入山林,遥遥几户人家的屋顶上冒出袅袅炊烟。我长长的叹息着,心情十分低落。
大概是因为白天思虑太重,晚上我不停的做着噩梦。一会儿梦见陈二叔一身鲜血淋漓的要来拉我走,一会儿又是在一片茂密的松林里怎么走也走不出去,一会儿梦到姐姐在陌生的城市里被欺侮践踏……一连串噩梦做下来,等到白天我照镜子时看到自己脸上起了浓重的黑眼圈,满眼都是倦意。
上半天下地做了农活,下午再无事可做了。吃过午饭后,我打算到山里去走走。
沿着场院一侧的小路上了山,四周的一切都是我无比熟悉的。在这样的深山老林里,只有四季交替带来的变化。叶子绿了又黄了,果实结了又落了。而人类呢,一年又一年里,新的生命降生了,旧的生命逝去了,山里的树木便又粗了一圈儿。人类对于这恒久存在的大山来讲,只是一茬又一茬的过客罢了。
午后的阳光温暖炽热,晒得人昏昏欲睡。我走到一棵老槐树下,坐在草地上背靠着树干,闭上了眼睛。这棵老槐树的周围是一片较为平整的草地,小时候,我常常和姐姐一起在这里玩耍。夏末的时节,槐树上开满了一串一串小白花,知了声嘶力竭的鸣叫着,像在惋惜自己即将消逝的生命。玩累了后我吵着要睡觉,姐姐就把我抱到树下,自己靠着树干坐着,让我靠在她怀里休息。我常常睡着睡着,就滑倒在她膝盖上……
想着过往美好的回忆,我意识朦胧了。背后的树干粗糙冷硬,我慢慢的滑倒下去。半梦半醒之间,我觉得自己的脑袋下面好像不是草地,而是某个温暖的,熟悉的,萦绕在我记忆深处的……我听到自己模糊的声音:“姐姐……”似乎有水滴顺着眼角滑落下去……
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然西斜。我发现自己歪歪的倒在树干一侧的草地上,眼角有干涸的泪痕。真是个,让人伤感的梦啊!我站起身拍拍衣服上沾着的泥土,准备回家。刚走出去两步,我猛然看到,老槐树上竟然开满了白色的小花朵!
怎么会这样?我先前走到这里来的时候明明看到树上并没有开哪怕一朵花,只有一些生涩的小花苞,离开花还早着呢!怎么我一觉醒来,竟已是满树繁花?
我惊疑不定的在树下站了半晌,又在四周找了一圈儿,没有发现别的异常情况。想起梦里的场景,我鼻子酸酸的。姐姐,是你回来看我了吗?我现在过得很好,请你放心的去往那个黑暗沉寂的永恒之地吧。
吃晚饭的时候,我忍不住跟父亲母亲讲起了这件事,感叹着是姐姐回来看我了。听了我的话,他们的脸色变得有些奇怪,母亲更是把手上拿着的筷子掉到了地上。这般奇异的事情任谁都会感到惊讶,更何况做为亲生父母,他们的心里一定震动非常。因此,对于他们的表现我并没去多想。反而,我有些后悔不该告诉他们,我这样讲,不是笃定姐姐已经过世了吗?让两位老人家有个念想多好,何必要去拆穿呢?
光阴似箭,一转眼,我回到家中已经有十来天了。几乎每天我都会去老槐树下转一转,槐花像洁白的云朵一样弥漫着整个树冠,那种温暖熟悉的甜香,让我每次嗅到的时候,都有一种想要流泪的冲动。每次像童年一样的坐在树下闭起双眼,我都会生出一种姐姐还在身边的错觉。因此,我越发的喜欢待在这里。
这一日下午,我像往常一样的爬上山,来到老槐树所在的地方。等我站到那片草地上时,眼前所见的景象让我怔住了。那棵从我出生开始就挺立在这里的槐树已经被砍去了,地上只留下一座伤痕累累的树桩。草地上有一道重物拖行过的痕迹,四处散落着花瓣和树叶,一片狼藉。我呆呆的伫立了半天,心头一阵阵的绞痛。是什么人砍了它?通常只有建房时才需要这样大的木材,没听说过谁家在造房子啊!
闷闷不乐的回到家里,我向父母问起了这件事。他们眼神闪烁,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最后被我问急了,才说出来是他们向村长说了槐树突然开花这件事。村里的老人们一商量,都觉得这是妖异之兆,怕给村子里带来灾祸。于是今天一大早,就找了几个青壮把老槐树给砍了,拖到河边烧成了灰。
听了父母的回答,我只觉得心头苦涩难言,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想出言责怪他们大惊小怪吧,看着他们苍老的面容,一个字都说不出口。他们在深山里居住了一辈子,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原始生活,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对于鬼神之说更是深深的相信着。他们做出这样的事来是很正常的,这事说到底只能怪我自己,为什么要跟他们提起来?我懊悔极了,但也已经是于事无补了。
夜晚躺在床上,我怎么也无法入睡,眼前总是晃动着小时候和姐姐一起生活的场景,还有那棵开满了白花的老槐树。翻来覆去的折腾了一会儿,我从床上爬起来穿好衣服,拿上一只手电筒就出了门。
这条山路我熟识已极,即使在夜晚也能健步如飞。不一会儿,我就靠近了老槐树所在的那片草地。空气里依然弥漫着槐花淡淡的甜香,我深深的嗅了好几下,只觉得香味越来越浓烈了。这气味竟然能留在空气中这般久?
今晚的夜空中,繁星璀璨,北斗七星和绚烂的银河都无比清晰。一轮满月悬在繁星当中,庄严,皎洁,美好极了。如水的月光下,一棵粗壮的大树巍巍挺立着,满树洁白的繁花像是轻柔的云朵。一阵风过,花朵和枝叶簌簌摇晃着,送来温暖的甜香。
我目瞪口呆的看着眼前的景象,“啪嗒”一声手里的手电筒掉落在地,骨碌碌滚到一旁不动了。老槐树?它不是已经被砍了吗,怎么会还在?我伸出手使劲揉了揉眼睛,再次睁开的时候,所见到的景象并没有改变。它还在,它真的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