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月自一片低吟浅唱的颂经声中悠悠醒来,睁眼的瞬间,她有片刻的懵懂,素静的厢房,明静的窗户,案几上还燃着轻烟冉冉的檀香,安静祥和,远处有颂经的吟哦声传来。她睁大眼,透过开启的窗棱,一瞬不瞬地望着远处大雄宝殿的檐角……
不知过了多久,厢房的门吱呀开启,两名尼姑走了进来,其中一名较年长,看着约莫六十许,别外一名则是个十来岁的小尼姑,手中捧着洗漱用具。
年长的尼姑见她醒了,脸露喜色,在她榻前坐下,目光慈和,“叶丫头,你醒了?身上感觉如何?”见她怔怔望着自己,这才想起她失了记忆,“贫尼慧水,是草尾堂的主持,你六岁那一年,亦离牵着你的手,和渡一方丈一起将你送到草尾堂,草尾堂至今还保留着你的房间。”
惜月的目光自慧水脸上移开,又看向站在慧水身后的年轻尼姑,慧水笑笑,又道:“她是明尘,以前一直照顾你,你们也是一同长大的。”
明尘有一张圆圆的脸,饱满盈润,她朝惜月咧嘴一笑,样子很甜,“叶子,你总算醒了,肚子饿不饿?”
惜月缓缓摇了摇头,“这是哪里?我……我怎么会在这里?”
慧水神色一黯,轻叹一声道:“这儿是大悲寺,你走火入魔险些丧命,是安逸将你送来此。叶子,你是不是练了什么邪门内功心法?你身上有渡一渡给你的纯阳真气,和你练的内功心法水火不容,这世上只有渡一能救你,也幸好安逸来得及时,如是再晚一日……”她顿了顿,又道:“如今渡一已将你体那股邪功尽数散去,你以后切不可再练了。”
原来如此。惜月自上月起便开始修炼北冥诀第五重,前面四重她练得轻松,没想到练第五重时却困难重重,她方知这北冥诀是易学难精,她遇到瓶颈时又不能请教燕诩,只自己瞎琢磨,练到后来常觉气息不顺,那时她也不以为意,只以为自己根基浅薄,原来竟是她体内的纯阳真气和北冥诀相克。那日和安逸动手,安逸说的话让她心头大恸,气血逆行之下,竟走火走魔了。
她又想起安逸来,问道:“安逸呢?他还好吗?我睡了多久?”
明尘清脆悦耳的声音响起,“你睡了三天了。安逸原本身上就带了伤,送你来时又日夜兼程,一到大悲寺他就倒下了,之后一直不醒人事,方才我们来之前听说他还没醒呢。但渡一方丈说他只是劳累过度而已,应无大碍,所以你也不必担心他,养好自己身子要紧。”
明尘叽喳说着,拧了热帕子要替她擦脸,惜月赧然,接过那帕子说自己来。慧水又细细问了她身上有何感觉,再替她把脉,确定她已无碍后便要回草尾堂,临走前她拍了拍惜月的手,“人生无常,过去总总,有如月圆月缺,没了记忆虽有遗憾,可谁又能道这何尝不是件幸事?你且当过去是煮过的茶,将浮沫杂质都摒弃了,只留一盏清茶。”
已是五月中,正是春和景明的季节,但入夜后,无荒山上仍有些许寒意,山风吹动,参天古木簌簌作响,似带着哭腔,听着有些凄凉。
惜月迈进大雄宝殿,佛祖高高在上,半睁半阖的眸子悲悯地注视着前方,渡一盘膝坐在殿中央的蒲团上,笃笃敲着木鱼,枯瘦的身子在宏伟的佛像映衬下越发的瘦小。
惜月缓步走到渡一身旁跪下,虔诚俯首叩了三个头,然后一声不吭盘膝而坐。良久,渡一终于停止敲木鱼,“叶丫头,可是好了?”
惜月朝渡一一拜,“多谢方丈施救。”
渡一满是皱纹的脸绽出一丝笑意,“不必谢老衲,救你的是你自己。当日在萧山,若非你教老衲逃跑,老衲早已被人当作驴子宰了,又何来今日救你一说?”
惜月噗嗤一笑,心知渡一的修为深不可测,就算那日百箭齐发也无法伤他丝毫,他这么说不过宽慰自己。她想起当日渡一莫名出现在萧山,又莫名走了,那时安逸还以子烁的身份跟在燕旻身旁,渡一出现时,为了不暴露身份他还刻意躲了起来,“方丈当日在萧山,何不出手相救?”
渡一道:“叶丫头老衲自是要救的,可当日在萧山的,不是叶丫头啊。”
惜月哑然,一时竟无语,想到他当日离开时曾留下一句“心窍虽失,本性尤在,甚好甚好”,心想这些方外高人所谓的救人,大概指救的人心,而不是性命。
沉默片刻,惜月问道:“方丈,亦离说当年我母亲被人追杀,带着我逃到无荒山,我母亲后来如何了?追杀她的是何人?”
渡一仰头,望着殿中那三尊古迹斑驳的佛像,缓缓道:“相传当年伏羲曾留得十方策给后人,但藏宝的地方设了机关,只有伏羲后裔的血才能开启,多少年来,各国王子皇孙,江湖中人,莫不对之趋之若鹜,可要开启十方,先要找到伏羲后裔及伏羲八卦,所以,伏羲后裔奇货可居,身份一旦暴露,各方势力莫不争个你死我活。你母亲便是伏羲后裔,你也是。”
渡一顿了顿,“当年追拿你母亲的,各方势力均有可能。你母亲抱着你逃到无荒山时,身上已受了重伤,她将你藏到后山,自己跑到大悲寺求救,可惜伤势太重,她只把伏羲八卦交了给了老衲,连你的名字还没来得及说便去了。亦离找到你时,你被藏在一丛萱草中,亦离于是为你起名叶萱,愿你一生如萱草无忧。亦离一直照顾你,为怕你知道自己身世平添烦忧,我们没有告诉你真相。”
上次听亦离提起她母亲时,她就猜到她已不在世上,此时亲耳证实,仍是有点难过。渡一又教了她一些调息顺气的内功口诀,嘱咐她这段时间勤加练习,切不可再强行运功。
眨眼便过了三日,惜月感觉体内气息通畅了许多。这日大悲寺内忽然挂起了白幡,僧人们彻夜念经,似有大事发生。慧水走的时候把明尘留下照顾惜月,明尘告诉她,是今上晏驾了。
“唉,近日宫里诸事不顺,先是睿王病故,这才不到几日,今上又薨了。我就说,去年底那一场大雪来得太早,不是什么好兆头……”
惜月一惊,今上龙体一直欠佳,大家明面上不说,心里早就料到他熬不过今年,可睿王一向身体健硕,她还记得出征前睿王看她时的犀利目光,怎么忽然就病故了?她问道:“睿王病故了?何时的事?”
明尘眨眨眼,掰着手指算道:“好像是五月初五……应该就是安逸送你回大荒山的途中。”明尘又压低了声音道:“我当时听师太说,睿王极可能是被今上处死的,只对外宣称是得了急症。”
惜月默然,算了算时间,睿王应是燕诩受伤后的第六天的,那会燕诩也不知好转了没,忽然接到父亲病逝的消息,连番打击,怕是不好过。
她心里揪了一下,转过话题,“对了,亦离呢,我回来了这么久,怎么不见他?”那日渡一和亦离一起离开琼州,渡一回了大悲寺,亦离应该也回来了。
明尘犹豫了一下,咬咬牙这才嘟囔道:“亦离最近可不好,自从和方丈回来后,天天去闯铜人阵,说是要取伏羲八卦,天天被打得片体鳞伤,这都多少天了,他还是不肯放弃。之前怕你担心,师太特意交代我不要告诉你,但眼下你也好得差不多,我想着,也许你能劝劝亦离……”
明尘的话还未说完,惜月便推门往藏经阁跑去。大悲寺的铜人阵由十八铜人组成,因伏羲八卦藏于藏经阁,故十八铜人平日都驻守在藏经阁。
藏经阁外,亦离再一次被两名铜人扔出,他无力地趴在地上,一动不动,良久才艰难爬起,竟又欲往阁中闯去。
“亦离,别去了……你闯不过的……”惜月用力拉住亦离,他眉角爆裂,血自额上流下,脸上满是青淤之色,身上的僧袍早已裂成碎片,再无往日那飘逸出尘的洒脱。
亦离甩开惜月的手,踉踉跄跄地往前走,“不行,我一定要闯,我要拿到伏羲八卦……惜月等着我救她……我若是去晚了,她会死的……”
惜月知道他口中的惜月指的是顾惜月,她再次拉着他,几乎哭出声来,“可是……她已经死了,你拿了八卦,她也不会复生。亦离,你别再闯了,你闯不过的,十八铜人阵若是这么容易闯,伏羲八卦早就被人抢了。若非你是亦离,他们根本不会手下留情,你再执迷不悟,你会死的……”
亦离原本涣散的双眸忽然聚起精光,“不,她没死,她一定还活着。你不了解燕诩,他在意惜月,绝不会拿这个开玩笑。他说过,要在一个月内见到伏羲八卦的,我若是晚了去,惜月她……她会等不及的,我一定要救她,我欠她太多……”
惜月怔住,忽然想起密室里的那一幕,顾惜月躺在玉棺里,栩栩如生,如今想来,那寒冰一样的玉棺也许有什么玄机,也许顾惜月真的没死。
“叶子,你别管我,你好好养病,记住别离开大悲寺,只有大悲寺能护你平安。”
亦离再次往藏书阁走去,原本守在阁门的三名铜人,忽然一个闪身不见了踪影,渡一从阁内缓缓步出,手中捧着一物。
“痴儿,终是堪不破一个幻字,拿去吧……”
“方丈……”亦离怔怔望着渡一,他手中拿着的,正是传说中的伏羲八卦。
渡一一扬手,将八卦抛向亦离,“记住,知幻即离,离幻即觉。”
亦离当晚便下了山,安逸在那晚也终于转醒,醒来后便要见惜月,但惜月却让明尘替她传话,请他安心养伤。第二日一早,天色还未大亮,惜月收拾了行装,在一片悠长低沉的颂经吟哦声中,悄然离开了大悲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