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娘亲向来身体不好,在我三岁那年去世了。此后是一个叫嬷姆的奶娘带我。五岁那年是我第一次见王爷的时候,却也是我爹远驻边防的时候,还是我被诊出患有离魂症的时候。嬷姆那时起对我很不好,当时我爹还不是武丞,嬷姆说我爹可能回不来了。
我有几个叔叔都是死在边境或者战场的。我很害怕,如果我爹也死了,嬷姆就会把我卖掉。她在外人面前不会表现出来,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她才会虐待我。她曾经说过无论她对我怎么不好都没有关系,因为很快我就不记得了;等我长大之后,就会连被卖掉这件事都不记得了。
那样的难过有谁能够忘却!至此之后,我拼了命的记住所有伤害过我的人。因为我害怕!我害怕忘记伤痛,害怕坏人站在我身边偷笑,笑我是世间上最蠢、最可怜的人!我甚至害怕忘了恨,也就不再会爱了……”
霍冰嬿的声音是颤抖的,妘芸虽然看不见她哭泣的模样,但是对她的心如刀绞感同身受,因为回忆的伤疤正静静地躺在妘芸脑海里,无需用力去想,且无论如何摆脱不掉。
她看见一个小女孩跪在大雪纷飞里饥肠辘辘,下咽的只有没来得及嚼碎的冰,化成水冷痛了泛酸的胃,眼泪刚流出瞬间固化成两根冰面条,剩下的眼泪吓得缩回了眼眶。
她看见一个小女孩夜里躲在被子里哭泣,却极力压制自己的声音,因为她记得曾经自己的哭声吵醒了嬷姆,她被抓住头发按进水里直到失去意识。
她看见一个小女孩被奶娘冤枉偷钱,留下屈辱而又委屈的泪水,百口莫辩,被锁在刚好能容一人的黑色柜子里三天三夜。
……
诸如此类,让人无法相信这些曾经在表面刁蛮泼辣的霍冰嬿身上发生过,相比之下,京城的世家子弟对霍冰嬿的欺负和挤兑又算什么?
嬷姆把霍冰嬿称为“克星”、“扫把星”,“克母”,即将“克死父亲”。
嬷姆不敢造成显而易见的皮肉伤,更多的是看不见的伤痕,但是精神上的伤害比生理上的伤害更难痊愈,更难释怀。她以为小孩子不记仇,尤其是霍冰嬿这种不记事的记忆缺陷小孩,但她没想到的是霍冰嬿用尽一生的记忆库来存放这些苦痛,丁点儿都不敢遗漏。
这让妘芸心理负担很大,每次搜索回忆必须小心翼翼地躲过那些钻心的疼,一不小心触碰,总不可避免要缓一阵子才能变回正常。
妘芸叹了口气,难过道:“可你最终还是爱上了一个只会伤害你的人,可能爱与恨天生就是并存的吧。”
爱而不得,恨而不能,爱恨交织,爱恨痴缠。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所有的人起先对我很好,之后都要伤害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妘芸,我一辈子也没有搞懂!为什么!”歇斯底里的霍冰嬿嚎啕大哭,妘芸的感受也不比她好多少,霍冰嬿的所有情绪都对妘芸有影响。
霍冰嬿婴幼年是调皮捣蛋、折腾人的小孩,经常三更半夜闹得鸡飞狗跳,奶娘嬷姆照顾她苦不堪言。所以当她母亲早逝,父亲远去,而且很有可能不复返之时,嬷姆终于找到机会把所有的气撒回在她身上,正是冤冤相报。
乔世濬起初对霍冰嬿很好,却因为霍冰嬿的失忆彻底暴走,走向了另一个极端。而秦琅则真是冤枉得令人扼腕,他喜欢霍冰嬿是真的,无奈被居心叵测的秦戮陷害,与心爱之人擦肩而过,明明相爱却不能在一起。
至于霍冰嬿费尽心思想要挽回的秦戮的心,从来不曾付出予她。只是她误会了秦戮的意思,没有顺应秦戮的期待,成了被弃的棋子,不再获得假装的垂青。本来就是假的东西,如何成真?
妘芸努力理性地分析其中曲折,却张不开试图解释的口,要怎么说明这就是命,要怎么安慰一个被命运亏待的可怜人?
讨厌霍冰嬿的人很多,但这并不妨碍有人真心爱过她,这可能就是世界上唯一的平等吧。
爱恨本是双生花,霍冰嬿深深地恨着嬷姆、乔世濬、秦戮等人,内心不也是同样深深地渴望着对方的爱吗?
她幼年丧母,嬷姆一直看管她,就如母亲般,父亲驻边,留下她孤零零一人,只能依靠嬷姆(那个时候还有珊儿,不过珊儿也只是一个小女孩罢了,起不了任何作用)。霍冰嬿很想得到嬷姆的喜爱,处处讨好,正如她后来不断挽回秦戮一样。不小心遗忘了乔世濬引发了一连串的悲剧是她意想不到的。但这能怪她吗?
可能她曾经爱极了秦琅吧,不然如何解释,在误以为被秦琅劈腿之后不是刻在心底,而选择忘记。忘记爱过,忘记“背叛”,忘记恨,忘记一切。秦琅就像从未出现过一样。霍冰嬿说自己带走了所有快乐的回忆,只把痛苦的留给妘芸,其实是不确切的,她把秦琅带给的快乐都留下了(虽然留下的只是去过的地方),唯一带走的痛苦是关于秦琅的,可以说她几乎带走了全部属于秦琅的回忆。
妘芸不敢想象,倘若自己要忘记最爱的人,相见如陌路,会是怎样的心痛。但愿永生永世不发生!
“霍冰嬿,后来呢?后来嬷姆怎么样了?”
“我逢人就说,可是没有人相信我。”霍冰嬿渐渐平静,却十分落寞低落,“直到九岁那年我爹回来。我爹相信我说的每一个字,他报官抓走了嬷姆。终于解放了的我认识了琅哥哥,但是很快我爹又被远调,他再也不放心让我一个人待在凤都,只好带上我赴任,过了三四年才重新回来。也是因为这样,那些自命不凡的人嫌弃我不是京城长大的孩子,不喜欢我,好在琅哥哥一如既往地保护我。”
“原来如此。霍冰嬿,你告诉我,怎样才可以帮到你?”
“妘芸,我不需要你的可怜同情,或许在你听来认为我很惨,但是你所不知的我带走的记忆里,我被宠爱着、被关心着,过得很幸福!”自欺欺人的快乐。
妘芸的眼泪再也没忍住:“很抱歉,我因为你的离去重获新生,因为你的意志留在王府活得锦衣玉食,我只想为你做些事……”
“如果你真想为我做些什么,就替我好好照顾王爷吧。”
“王爷?秦戮?”
“对。”
“可是!你已经知道了他只是个伪君子,从前对你都是假装的!是他离间了你和秦琅!他不值得你为他做任何事!”
霍冰嬿的声音低沉无力,却仍传递着坚定的力量:“我都清楚,但我也很清楚自己内心的感觉,是爱。没有办法,我已经无可救药地爱上他了,这是命,我认了。”
“不不不,霍冰嬿,你还有选择!你不能因为付出了生命而付出更多,你要做的事是立刻止损!”妘芸苦口婆心地劝道,她不喜欢霍冰嬿一错再错。
“不是这样的,妘芸,我知道爱的感觉,是无法控制的。无论他要什么,无论他想怎样,只要如他的愿就好。我,无所谓。所以,求你,一定要帮助他!”
“他已经知道我不是你了。我还没有告诉他,你为他而死的事。”
“不,不要!不要告诉他。”
“为什么?你不是希望他记住你吗?”
“我不愿他有负担。只要你陪着他、辅佐他,为他完成他的梦想,我便心满意足。”
“你!太傻了。既然你知道全部真相还坚持如此,我想,我会遵守最初与你的约定。”
霍冰嬿笑了:“妘芸你知道吗?你说我和乔世濬是同类,其实你与王爷才是同类呢。”
“嗬!我和秦戮?怎么可能!”
“你们都是精于分析的人,通过观察总结就能得出大概的结论,真是很厉害。同样,你们还钻研人心,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妘芸想不出一句话来反驳,她以为自己只是个躲在羽翼下不谙世事的少女,原来不知从何时起她早已修炼好一身为人处世的本事,就像爹哋将自己的功法直接发送给了她。
但妘芸的成长环境也不易。她小时候被绑架过一次,也深知爹哋的事业做得越大,身边别有用心的人越多,所以从小,她就在潜移默化中学会了一种能力——快速分辨来者善恶,是否有所图谋。不断穿梭众多宴会,众多所谓的追求者和名媛闺蜜,众多所谓的求助者和创业者。
人性是复杂的,但是可以辨别一个人是否值得交往,是否值得花时间聆听,这就够了。
或许自己将来也能成为爹哋那样的人物。妘芸偷偷地想。
“你说得对,我和秦戮在某种程度上是一种人。那秦琅呢?你带走了几乎所有关于他的回忆,藏在最不易觉察的位置,明明爱得那么炙热,为什么不去找他?为什么不去道歉和好?为什么不趁着还有最后的机会去完成?”
“琅哥哥,我没脸见他。就让他一直活在我的回忆里好了,这样对我们两个都好。他现在有了妻子、妾侍,应该很幸福,我怎能厚颜无耻去打扰呢?”
“……”
“妘芸,可能我们下一次见面就是诀别……”
“什么?!”
“你听我说,我能感觉到自己时日不多了。在你见到我爹之前我已经去告诉他我们的事了。”
“怪不得!我就奇怪你爹为什么认不出呢!谢谢你,霍冰嬿,谢谢你为我做的。”
“再见,妘芸,下回再见。”
“霍冰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