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试又顺利地过了两场,周宁不禁为周宣的行动效率产生深深的怨怼。原因很简单,她没钱了!
五个衣着光鲜却身无长物的人被蓬山客栈的掌柜没好气地轰了出来,那场面,着实诡异万分。
“少君,要不把驴卖了吧。”赵五小心又小声的建议。
周宁举头望天,心中默默流下两行热泪。
“千万别!”掌柜一脸嫌弃地跳开几步,指指那头骨瘦如柴无精打采兼且老态隆钟的杂毛矮驴:“这种东西,买了铁定赔钱!”她又用挑剔的目光打量五人半晌,搓了搓下巴:“要我说,你们倒还有个选择。。。只是。。。”
“请掌柜指教!”赵五立即郑重拱手,双目生光。
掌柜就问:“你们的衣服看着挺值钱,就怕是借来的。。。”
周宁一巴掌拍到头上,没等掌柜说完便果绝地一劈手:“你们三个,脱衣服!”
然后众人就傻眼了。周宁指的赫然是三个男子。
“我说。。。”掌柜皱了皱眉:“他们是男子,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周宁莫名状:“我要进考场,衣服暂时脱不得,赵五要跟者我出门,自然也要个体面,我没说错吧。”
几人无语中。赵五弱弱帮腔:“而且。。。男子衣服比女子繁复精致。。。更值钱哈。”
周宁大为认同。转向掌柜,露出谄媚的笑容,吓得赵五直打颤。周宁道:“那么掌柜,能否借一屋舍?”
掌柜无言地转身带路了。这些人到底什么来头?这么个年龄就下场,当院试是开玩笑呢?
周宁又在漆黑的天幕下,骑着半死的驴,穿着一身鲜亮儒衫出现在府学宫前。无视周围怪异的各色目光,淡定地登名入场。她的内心在咆哮,周宣,长姊!你到底在哪啊!
心不在焉地坐在位子上,周宁有始以来第一次在正式场合走神了。想想这也不是个事儿,她强自镇定,打起草稿。
太阳从东边冒头,一路悠哉悠哉晃到当顶,得瑟一下它金光灿烂的身躯,又往某片无辜的云的后面钻。
周宁等呀等,写好的卷子差点被她玩得卷角,听前方有衣料摩擦的轻响,料是徐严去祭五脏庙了。。。
天上的云越聚越多,眼看那绵绵细雨就要撒下来。周宁忍无可忍,起身,交卷!
“咚——”一声浑厚深远的鼓响。
府学宫门前有鼓吗?众人非常怀疑。
徐严一拍桌,喝道:“何人大胆扰乱考场!”
周宁犹豫了下,又坐回去。看着衙役们前后乱窜,以及诸位还在作文的考生烦躁地摇头晃脑。
徐严扫了下方一眼,示意考生们继续。然后黑着脸走向大门。
门外广场,再度人头攒动。
三个儒衫女子齐刷刷跪在府学宫门前,一边有个长随模样的人抱着一具皮鼓。长随狠命抡了几锤,发现门内骚乱后,便溜到角落里。
跪在这里的三人自是周宣王章以及那位被几重收买的生员。
发现大门有打开的迹象,跪在中间的某生便撕心裂肺地喊:“大宗师,学生有要事禀报!”
周宣和王章低垂着头,一副羞愧模样。
门开了,公服在身威严正肃的徐提学负手立于阶上:“尔等何人!可知罪否!?”她声音低沉,蕴含怒意。
某生涕泪横流,狠命叩首:“学生知罪,且学生甘受重罚!但学生有一事郁堵于心,不吐不安呐!”
周宣王章二人也跟着俯首,不敢起来。
徐严冷哼:“既知罪,便押入县狱候审。”言罢转身就走。
三人傻眼,某生一时失了主意,脸色随着衙役的逼近一分分发白。
周宣心急如焚,可大庭广众之下也不敢有所表示。
“大宗师——”王章顿时惨嚎一声,吓得围观众一个哆嗦“场中有人舞弊,请大宗师明察!”然后一咬牙一吸气,“嘭”的一头砸在地上,血肉模糊。
衙役们不敢动了。徐严也只能驻足。
科举关乎国家根本。事涉科场舞弊,没有考官敢疏忽。只要有人一本参上去,不死也得脱层皮。
“讲!”徐严咬牙切齿挤出一个音节,看着三人的目光杀机凛冽。敢把她架到风口浪尖上,当真嫌命长了!
“禀大宗师,学生三人皆来自榆城。旬日前有人于酒楼中贩卖所谓考题,购买者不计其数!”
“仅此?”徐严寒声:“尔等究竟何人?”
某生忙谢罪:“学生疏忽了。学生姓江名旭,与这位同是榆城县生员。”
“学生。。。姓王名章。”王章眼前金星乱冒,艰难道。
“学生榆城县童生周宣。”周宣突然醒觉,忙补救:“草民逾礼,请大宗师恕罪。”在正式场合童生是无权自称学生的。
不等徐严继续发问,江旭忙接着说:“虽然那考题为假,可那些购买者亦行舞弊之实。其中有一人,更许学生以金银,要学生替为代笔!”
人们窃窃私语起来。这贩卖考题一事屡有发生,真泄题自然要严查,但这假题。。。好像都是不举不咎举也轻咎的,现在这种情况,最多构成某些考生的人品道德问题,与考官们倒可撇开关系了。
果然,徐严面色稍霁,看来这事跟某些人无关了。“可有证据?”
江旭忙捧出一封信:“学生收了那人金银,心中着实不安。又恐受大宗师教训,故本是书信一封交与王同窗,也是那人的保人。可后来。。。后来学生实不愿逃避。。。即使为此丢了功名,学生亦在所不惜!好歹学生不昧良心,不愧天地!这其中还有那人所书要胁之物,请大宗师过目。”她越说越激动,到后来直接靠吼。
“王章,你是证人?”徐严看着这几个跳梁小丑一般的人,心中只有嘲讽。
“是。原本首日入场时学生便想提起,可是…”王章扫向周宣。
徐严也看向周宣。
周宣以头贴地,羞愧到无地自容一般:”大宗师,当时入场时,不知为何与那人名字不在一处。小民为作证人,又怕一旦开口则此獠速遁,一时犹豫竟冲撞了那位监督入场的大人…”
“你与那人是何关系啊?”徐严耐心渐失,如此幼稚的伎俩,无不无聊!
“回大宗师…那人…那人…”周宣难以启齿。
不明真相的人群见周宣这时候吞吐,都不干了:”到底是谁?””如何不说呀?””快说快说!””你还是不是个女人?”有人猜到了真相:”那人莫不是你亲戚?”
周宣缩成一团,挣扎不已。在江旭的低喝下,终于惨叫:”那人正是舍妹!”
人群暴发激烈的讨论,立即有人要求把那人押出考场,人们又附和,顿时混乱不堪。
徐严一挥手,衙役们齐齐一声暴喝,待场面平静些,徐严才道:”那人姓名?”
“周…宁。”江旭替不敢抬头的周宣答了。
“考生周宁是否完卷?”徐严扭头问。
衙役一溜烟跑进去,又很快跑回来:”大宗师,考生周宁出来了。”
徐严眼神陡然发冷:”本官可曾命她出来?她可曾完卷!”
衙役吓得跪下:”大宗师恕罪,她已完卷了。”
徐严没再理这个衙役。
围观众纷纷好奇起来,都张头探脑看向敞开的大门。
在众人逼视的目光下,一个瘦小身影渐渐清晰。众人瞪大了眼,想象中形容或猥琐或瑟缩的纨绔呢?怎么成了个乳臭未干的娃娃!
周宁戏谑地扫了三人一眼,然后面对徐严,恭恭敬敬下拜行礼,她还不是生员,见官就得跪。”小民周宁参见大宗师。”这也算是故意做给其他人看的,为的是体现她的谦卑和徐严的权威。
徐严对此很满意:”周宁,她三人指你偷买考题,贿人代笔,你可有话说?”
周宁瞬间因惊愕而瞪大双眼,渐渐目中泛起水光。
众人动摇了,这么可爱的孩子啊…”小小年纪便心术不正,当真可恶!“众人再度摇摆,好像以貌取人是不对的。。。
周宁突然狠狠抹去眼中泪水,跪直身子:“小民有几句话欲询问这三人,请大宗师允准!”
徐严点了下头。
“敢问,我在何处购得所谓题目?”
江旭回:“这种事,有谁会外传?”
“好。敢问是何题目,我又找谁人代笔?”
江旭冷声:“题曰不患人之不己知。你以白银五十两寻我代笔。”
“哦?敢问君姊如何称呼?”
“大宗师!此人装疯卖傻。。。”
“你回答就是。”
“呼——”江旭平覆心情:“某姓江名旭,榆城县生员。”
“可否将先生当日所作现于人前?”
“你——”
这时人群突向两边分开,一个中年女子抢了进来,冲到周宁身边举手要打。
“三姨,大宗师在前,因何不礼?”周宁不躲不闪,微笑提醒。
周蓬气势一滞,顿时脸色红白交替,精彩至极。
众人又一阵哄笑。
周蓬恨恨跪了:“大宗师,小民实难忍家有逆嗣,请恕失礼。”
徐严觉得这些人简直有毛病,但她还是得问:“你是何人?”
周蓬报了名,又急声道:“大宗师有所不知,周宁自幼顽劣不堪,不学无术,对长辈屡有顶撞,对姊妹不恭不悌。俗话说三岁看老,周宁断无成人之能。且她在学堂从未露面,又何来赴县府试之能?无非偷鸡摸狗,行了歪门邪道而已!此事,整个周氏族学皆可为证!”
“周宁?”徐严不轻不重说道。
周宁面露讥嘲,毫无半分心虚慌乱:“禀大宗师,草民对此人言论不敢苟同。先不论她所说孝悌之论,单参试作弊一项,便属无稽之谈!大宗师若允许,草民可当场破题。”
“哼!”没等徐严发话,周蓬先冷哼起来:“本朝以忠孝治天下。人若无忠孝之心,纵才高又如何可取!孝乃忠之本,人若无孝,为忠何?”
周宁有些怒了,这不仅是扣帽子的问题,还有对她的信念的挑战:“敢问,宁有何不忠不孝之行?斯行,又有何为证?《大秦律》有云:妹不证姊,女不证母,仆不证主。尊驾当须记之。”
周蓬一噎,这种事除了自家人谁还会知道。眼珠一转,忽地指向王章:“你不属其中,当可证明。”
王章张大了嘴,半天说不出话来。在周蓬焦急又富含威胁的目光下,竟嚅嚅反问:“家母亦是周家仆,怎的不属。。。”
“慢!”徐严不负王章所望:“王生,你不是生员乎?”
王章更愣,但抢在周蓬之前道:“是。但家母还在周家为仆。。。”
徐严火冒三丈,戟指周蓬:“国朝有令,无论贵贱不得收身具功名者及其家人为仆。你周家此行,作何解释!”
“大。。。大宗师容禀,王绚仅客居周府,并非为奴仆啊!”
“如何如何?母亲竟是自由身么?为何家主呼斥其若仆婢,且不容她踏出周府?”
“怎有此事!王章你莫胡言。。。”
“啊!莫非是那桩案子?你们借此要胁于母亲?”王章说着渐渐情绪失控,膝行上前,把头像捣蒜般往地上砸,一片殷红渐渐扩大:“大宗师,学生冤枉!请大宗师替学生做主啊!!!”
徐严皱着眉:“王生,休得喧嚷。仔细说来!”
“是是。数年前。。。学生侥幸取得生员资格,便想回乡奉母父脱籍,未料到达榆城次日,便惊闻母亲因与主家一夫侍有染而入狱!母亲生性敦厚,怎能做出这种事来!非是学生空口白牙,直是真有人能证明母亲清白!可周家却贿赂当任县尊及县衙所有人,封锁真相,反说是因其宽宏撤诉,母亲才得出狱!她们以此和学生名誉一道要胁母亲,使她仍留于周家不得自由!除此之外,还不许学生参与乡试!”王章放声大哭,这是真情流露:“因学生之故而拖累母亲,学生实愧怍万分!今周蓬竟又以此虚罪为胁迫之事,学生忍无可忍,敢请大宗师明鉴!”
“王章。。。”
“长文你。。。”
“你胡说!”
三个声音同时响起,因不同原因而焦虑紧张万分。
“令堂之案暂不表,你说今日周蓬要胁你什么?”徐严厉声打断。
“要胁学生作周宁品行有亏科举舞弊之伪证!”
人群再次炸锅,大家都被这乱七八糟的发展搞懵了,可没等他们消化信息,王章接着道:
“江旭为学生好友,周氏以学生前程为要胁逼她同来作证!”
“江旭?”
江旭闻言也膝行上前,叩首回:“正是。学生曾受长文搭救之恩,闻她有难,一时鲁莽之下便。。。学生知罪,甘受大宗师责罚!学生亦能证明周宁无辜,而周蓬周宣污陷之实!”
“说!”徐严把周宣周蓬的话瞪回去。
“周宁文才远胜于学生,如何会请学生代笔!”
“什么?”“开玩笑呢?”“这人莫不是疯了!我看周宁真有问题!”
“如若大宗师不信,可调学生去年岁考之卷与周宁所作为对比。时不过数月,学生纵有提高亦不会过多。”江旭扬声。
“一派胡言!周宁从未踏足族学,何来学问?”周宣大叫一声,好似重拾信心。
没等周蓬提醒周宣,王章便已说道:“不才曾见幼叔君扮作仆童于课堂后间听讲。”
“她不过九岁。。。”
“周君姊天资超群,学生却驽钝不堪,此为事实,学生虽不想亦不可不认。”江旭马上谑笑。
“王章你忘恩负义,有何资格在此说话?”周蓬抓到一个可能翻盘切入点。
王章冷笑:“若那事为真,为人子女者怎可当众而言。”说着竟取下头上儒巾,端端正正置于身前:“我王章在此立誓,若所言有半分虚假,教我永试不第,身败名裂!”这不叫誓言,而是事实。
“周宁从未与祠堂祭祀!此为大不孝!晨昏定审从未实行!此亦为大不敬!对族姊狂言挑衅,对嫡妹诸多怨怼,此为大不悌!这种人,何面目存世!”周宣继续扯罪名。无视周蓬一直在传递制止的眼色。
这回别人作不了证了,徐严看向周宁。
周宁自听了其她几人一番问答后,就开始神情恍惚目无焦聚,此刻周围突来的沉寂都未能使她回魂。在徐严喊了她两三声后,她才一脸茫然地转转眼珠,对上周蓬母女时,突然热泪泉涌。
“周宁,你莫非不辩解?”徐严声音森然。
周宁试着开口,可发出的仅是哽咽。终于,她放声悲泣,仿佛一个被全世界遗弃的婴孩:“为什么啊——三姨——长姊——”她几乎失控地尖叫,瘦弱的拳头不知疼痛地敲击地面:“我究竟做了什么!家主从不肯见我!母亲不许我入祠堂!父亲没理由地打骂!阿姊视我如眼中钉!难道我不是周家人吗?不是你们的家人吗?为什么你们都想让我消失?为什么你们都巴不得我死?究竟为什么啊——”那个尾音叫的尤其凄厉,比起夜枭都不遑多让。而这突如其来的情绪爆发也很快被其他东西所替代,周宁手撑地面,语归寒凉:“我每念周氏血缘之亲,抚养之德,只以此不公为嫡庶分异。然你等却以此咄咄相逼,竟连族中辛秘亦统统言出!”深吸口气:“敢问,我攻读科举所为何来?莫非那杏榜之上,所书就非你周氏女嗣?!”她抬起头,漠然而视,脸上未干的泪痕隐没在毛边的领口。她的话无疑狂妄十分,可她的情姿态却把这十分的狂妄化作十分的傲然和萧索——她以她的家族为傲,家族却视她如恶疫;她渴望光耀门楣,同姓却以除她为快然。。。
将信将疑的众人一时间都被淹没在这种令人肝胆剧寒的氛围里,不知是悲是怒。
周宁冷不丁一跃而起,在人们惊愕的目光下,以迅雷之势奔向对面的燕巢湖!
“拦住她!快!”徐严在第一个反应过来,拎起袍角就追。
其他人也明白了,推推搡搡往那边涌。
周宁站上了空空如也的浮桥,突地转身,璨然而笑:“宗承既乖,宗长唯势,不恨稀荫,但畏节难。”
“噗嗵”落水声在纷繁中幻灭,不知怎的,竟没有人来得及拦住周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