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桩再度躬身,等长公主拉着馥云的手先行一步,这才跟上去。
贺桩不知的是,她才跟着长公主前往樱花林,外头便又停了一辆熏香满面的马车。
方才的丫鬟瞧见来人,脸上堆满了笑,恨不能把最美的一面呈出来,媚笑着迎上去,捏着娇滴滴的嗓音道,“九公子可算是来了。”
凉玄逸也不必下人伺候,从那辆三面无松木板的奢华马车上跳下,眉头微蹙,“馥云公主急急忙忙召臣来,不知所为何事?”
今儿不正是樱花会,京中众夫人千金皆聚于此,他一个外男,凑进来总归不是什么好事。
那丫鬟捂唇娇笑,“瞧九公子说的,您是咱们主子的表哥,无事便不能见见了?”
樱花林里,一行人从小径拐过,只听一阵莺莺燕燕的声音传来,贺桩抬眸,一条黄绿相间的琉璃屋檐便映入了她的眼帘。
琉璃屋檐是连着的,不过下方的亭子却是独立的,京中各府各宅的夫人贵女们按位份落座。
第三座亭里坐着的那一对母女,可不正是秦氏与卫甄?
秦氏自是夜瞧见了贺桩,眸光冰冷,唇角扯出一抹轻蔑的笑意。
贺桩权当没瞧见,将将落座,便听馥云公主迫不及待地站起,嘴上却不饶人,“这樱花会快过了,卫夫人也真会掐着尾声。今年的主题是——春柳莺语啼,卫夫人莫不是忘了?”
这哪里是忘了,那递来的帖子上压根就没写!
贺桩不由叹息,馥云公主追得也忒紧。她若说忘了,便是对皇室大不敬,若说没忘,她是最后一个到的,众人已在前头作了诗,想必接下来一个作诗的便是她了。
只不过,以樱花会的名头,吟的却是莺柳诗,只怕也只馥云公主有这般“非同寻常的才情”了。
到底还是不愿与她争这些口舌,贺桩垂下那扇子一般的长睫毛,嘴角扬起一抹温婉的弧度,柔柔一笑,“自然不敢忘。”
那样柔情似水的一抹笑容,如熏暖得春风,透过眉眼的传递,直吹入心底,便是漫天阴翳,也在那一瞬散得无影无踪,美得叫人沉醉。
众贵女瞧着,只叹卫侯爷艳福不浅。
她倒应得爽快,馥云公主瞧着一众贵女瞧着她移不开的模样,狂怒不已,双眸几乎要喷出火来,嘴上冷冷一笑,“是么?那卫夫人便请了。”
贺桩起身,微微颔首领命,沉思片刻,而后抬首,双眸晶亮,柔和地开口,“莺啼岸柳弄春晴,柳弄春晴夜月明。明月夜晴春弄柳,晴春弄柳岸啼莺。”
馥云听了,只觉诗里头尽是些春春柳柳莺莺的,不觉好笑,“卫夫人这副皮囊生得好,却也真应了那句‘女子无才便是德’,你也晓得自个儿几斤几两,不在府里头好生待着,却弄这些个累赘重复的诗出来,也不怕抹了卫侯爷的面子?”
贺桩挑眉,这诗虽是她随性提的,却也是费了心思,用了不少技巧,馥云公主莫不是压根不懂品诗?
她不语,只提笔就着案上的宣纸,低头认真将这首诗写下来,一色的娟秀小楷体,而后交给立伺身后的奴婢,微微一笑,“烦请这位姑娘拿到馥云公主,请她好好瞧瞧。”
还未等馥云瞧出门道,座下却有女子惊叹,“莺啼岸柳弄春晴夜月明,好诗!公主请倒着念一遍!”
馥云当真照念,“莺啼岸柳弄春晴,柳弄春晴夜月明……”随即对照前句,不由大惊,一下骇了颜色。
后两句诗倒着念竟与前两句一模一样!怎么可能?
她是如何做到的?
随即,侍女前来,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馥云公主的脸色总算回缓了一些,将手中的宣纸往案上一拍,一声哼笑,“卫夫人这般心机,馥云佩服,这诗莫不是早就备好了吧?”
此话一出,亭下的诸位贵妇千金议论纷纷。
馥云公主这话说的,无疑是打众人的脸!
樱花诗会的规矩,本来就是在帖子上附了主题,好叫她们提前做好准备,以防那些个文采欠缺的姑娘在诗会上出丑,是以,也有些是请了府上的幕僚作诗。
众人皆是如此,到了卫夫人这里,却成了满腹心机,这不等于骂了全部的人?
贺桩白净的小手揪着绢子,纤细的指尖雪做的一般,嘤嘤润润,面上苦笑,“馥云公主如此说,臣妾倒真无话可说。”
长公主连忙出来圆场,“馥云,休得胡闹!卫夫人才情惊人,便是她甫入京,你不知她的性情,也该清楚,卫侯爷为人处世,素来光明磊落!”
她这话说的,明里是训斥馥云,却也怀疑贺桩的品性,且她再度提及卫良和,说实在,贺桩心里很不舒服!
任性的馥云却拒不认错,“你一个乡下来的丫头,便是秀才之女又如何?有这般容貌与才气,又岂会在民间默默无闻?本公主偏不信这首诗当真出自你手,难不成夏秋冬你也能各作一首回文诗出来!”
贺桩也被她激怒了,雪白的面颊上慢慢洇出红云,宛若初绽芙蓉,“臣妾若真将夏秋冬三季的诗作出来,公主又当如何?”
她还真不知礼让!馥云脱口而出,“那本公主便将今年的‘诗魁’赠与你。你若真作得出,想必在座的也甘拜下风!”
“一言为定!”回文诗算得了什么,以前在庄府,她和爹娘就常花障下写着完!
贺桩想也不想,文思如泉,执笔在宣纸上一口气写上:
香莲碧水动风凉,水动风凉夏日长。长日夏凉风动水,凉风动水碧莲香。
秋江楚雁宿沙洲,雁宿沙洲浅水流。流水浅洲沙宿雁,洲沙宿雁楚江秋。
红炉透炭炙寒风,炭炙寒风御隆冬。冬隆御风寒炙炭,风寒炙炭透炉红。
一旁的千金好奇,也凑过来,跟着她的笔触念着。
凉玄逸随下人送诗过来,正好听见这一番美诗,不由加快步子,淡香四溢,隔着漫天飞舞的落樱,映入眼帘的便是女子绯红的侧颜,微微扬起的唇角极柔极柔,真真是清扬婉兮,美不可言。
他认得她,青石街上蓦然回眸,惊为天人的女子!
可惜,她已是他人之妻!
他此生所愿,不过是寻得知心红颜,白首不离。
他以为,只是他痴心妄想,不该是她,却偏叫他遇见了她!
一种怅然若失在心间流转,刺得他心痛,凉玄逸微仰着头,狠狠地闭眼,再睁开,已将情绪敛起,急急将手中的卷子交给侍女,“此处女眷众多,这樱花便不赏了,告辞。”
丫鬟还想着和这位清秀俊美学富五车的九公子多待一会儿,瞧着他携着风月,仓皇离去,叫也叫不住,惋惜不已。
侍女拿着卷子交给馥云,贺桩最后一句也落成,毛笔一放,登时响起如雷的掌声。
馥云公主却不以为然,自信满满道,“不过就是回文诗,本公主也会,你们都给我听着:春雨晴来访友家,雨晴来访友家花。晴来访友家花径,来访友家花径斜。如何?”
贺桩仔细听着,这首诗与她的回文诗不同,应该衔着词年,并非倒着念,不过此诗文采斐然,字里行间处处透着洒脱快意,倒更像出自男子之手。
馥云公主见她低眸不住地点头,洋洋得意道,“本公主还想到一首呢:花枝弄影照窗纱,影照窗纱映日斜;斜日映纱窗照影,纱窗照影弄枝花。”
贺桩算是听出来了,“公主这两首诗确是妙,不过这怕是与‘柳莺’毫无瓜葛吧?”
馥云公主面色一滞,暗道一声糟糕,方才她只吩咐下人找玄逸表兄要了两首春景图,却忘了贴近今年樱花会的主题了。
她面色极为不自然,却还是坚持着,“那又如何?既是樱花会,又岂能少了花?”
贺桩淡笑不语,公道自在人心,她何必去争口舌之快。
馥云公主出尔反尔,看来这“诗魁”的名头,怕是落不着她头上了。
不过她这一番才气初露,自也有不惧馥云公主的千金心生结交之心,只听邻亭的一妙龄女子赞道,“卫夫人既有沉鱼落雁之貌,又有蕙质兰心之姿,小女子佩服!”
贺桩抬眸对那女子一笑。
馥云在诗会上落了下风,自然不甘心,且她本来就给贺桩留了后招,见她落落大方地落座,只道,“诚然,卫夫人才逾苏小,貌并王嫱。本公主却是听闻卫夫人在庆丰镇,名声不大好呢。”
她这是什么意思?
贺桩面色一沉,攥着绢子的手不由一紧。
难不成馥云查过她的底细?
别是查到了她的身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