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势渐小,卫良和也只披着一件墨色,下了城楼,便有小厮牵着马上来。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充斥在鼻息间令人作呕,小厮头一回给大名鼎鼎的卫大将军牵马,战战兢兢,心头却是兴奋的,不过卫良和淡漠地扫了他一眼,他此刻的面色苍白得很,许是方才吐过了。
男人没说什么,接过缰绳翻身上马,面色沉稳,正要催马前行,却听小厮问,“将军这是要往哪个方向去?”
他顿了一下,想着追兵由王锋三人领着,关内的尸体也有焦实禄处理,这儿没他什么事了,淡淡开口,“回小院!”
小厮在城楼之内候了一下午,为的正是禀报馥云公主到访一事,“将军,馥云公主来了,夫人不在小院。”
卫良和的脸色霎时铁青,心头徒然升腾起一股担忧来,“她来干什么?桩儿……夫人可是受伤了?”
“夫人没事。”小厮知他最担心的就是夫人的安危,想到馥云公主吃瘪的模样,声音里透着得意,“馥云公主想鸠占鹊巢,被夫人气走了,正在等你给她一个交代呢。夫人没搭理她,就随孟夫人到知府衙门那儿去了。”
卫良和一听,放下心来,望了望西边滚滚而来的阴云,紧绷了一个下午的俊颜总算露出一抹笑意来,连深敛的眸子也含着笑,他没说什么,执起缰绳,扬鞭催马,径直往知府衙门飞奔而去。
此时,知府衙门后头的主屋内,柔光透着祥和,贺桩正埋头绣着一只虎头鞋,城外捷报,此番北燕深受重创,三十万大军所剩无几。
但此时夫君仍未归来,她心里难免担忧,望着乌黑的窗头,绣花也是心不在焉,细细的针头穿过绸面……
“咝——”指尖传来一阵刺痛,她猛然回身,只见食指已沁出一滴小血珠来。
她赶紧放在嘴里吮着,心头隐隐不安,眸光涣散,又是出神了。
孟氏端着一碗新出锅的酱肘子出来,见她粉唇出沾了一抹淡淡的血痕,连忙放下碗,“又是扎到手了?”
这一下午贺桩都是心不在焉,孟氏索性抽掉她手里的针线,道,“夫人大可放心,这次裕王没来,将军只在城楼上指挥,这回自是大获全胜。”
贺桩扫了眼外头的天色,道,“这会儿都入夜了,军中也该生火造饭了,却是听不出动静。相公再不回来,今夜只怕回不到小院去了。”
孟氏只当她还在记着候在小院外头的馥云,只道,“等将军回来,他自会向着您,馥云公主自然打哪儿来回哪儿去。”
贺桩点点头,“也不知相公吃没吃?”
正说着,只听门外传来稳健的脚步声,卫良和携着外头的腥风血雨,大步走来,才走到屋檐下的走廊,他就解开身上湿漉漉的披风。
贺桩回眸,只见心心念念的人总算回来,忙起身走到他身边,笑道,“相公——”
走近才瞧清他身上全湿了,雨滴顺着湿发滑过他俊朗的面庞,疲倦的眉目里含着柔情,而他立着的地方,已湿了一大片。
贺桩惊呼一声,忙不迭地找来干布,解下他的绑带,顾不得孟氏还在场,亲手为他擦拭着。
卫良和瞧着她紧张不已的模样,也不说话,由着她为自己忙前忙后,他身量高出她许多,甚至还配合着矮下身段来。
孟氏瞧着他哪里不舒服,分明受用得很,也不戳穿他,含着笑退出正屋,想着她今儿主动腾出主卧房来,还真是应景。
一块干净的干布没一会儿就吸满了水,贺桩双手拧着,黑乎乎地水珠淌了一地,她这才反应过来,一块干布根本无济于事。
贺桩咬唇,深知打仗不易,咬着唇心疼道,“快把这身湿衣裳脱了,灶房里烧了热水,我去给你提一桶去澡房。”
说完就要走了,卫良和叫住她,“木桶沉,你别去。”
他一下脱掉长袍和内衫,露出精壮劲瘦的上身,贺桩偷偷打量了一会儿,见他喷张的心口只是一些旧伤疤,看来没受伤。
她放下心,正低头想着去给他找衣裳,却被他长手一捞,整个人被他搂在怀里,脸贴着他灼热的肌肤,贺桩面色“腾”一下就红了。
头顶传来他的轻笑,卫良和早注意到她偷瞄的小动作,揽着她的腰,道,“方才是不是偷看?”
贺桩不自在地呢喃了一路,“谁偷看你了?”
卫良和知她面皮薄,也不争这口舌之快,道,“我是你夫君,要看也是光明正大地看,嗯?”
贺桩这才知道他这是在故意逗她,忙推开他道,“别闹,你这身脏兮兮的,快去洗洗,我给你拿衣裳去。”
“桩儿这是要去哪儿给为夫拿衣裳?”卫良和一脸戏谑地瞅着她,从喉咙里滚出一声轻笑。
贺桩满面羞赧,这才回过神来,这儿可不是小院,“我去找孟婶婶借一件来,身上潮湿以后容易烙下病根。”
卫良和见她这般紧着自个儿,心里一暖,道,“不用,我已派了人去把咱们的东西搬过来。”
那院子贺桩喜欢得紧,不舍道,“那咱们不住那边了?”
卫良和大掌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肩头,道,“嗯,馥云公主私自出逃,既然想住在那儿,就随她去。咱们不搭理她,她自觉无趣,自然也就回去了。”
贺桩也知他一个大男人,和皇室容家的公主计较这些,多少有失格调。况且那人还是馥云公主,他主动与她脱离交道,多少也成全了自己的面子。
“嗯,那就听相公的。”她乖乖顺顺地点头答应。
卫良和其实没她想的那么高格调,不过也不多说,只贴在她耳边道,“知道你喜欢那儿,放心,以后咱有的是住处,都按你的心意摆设。”
贺桩也知桂城之战,南盛大获全胜,大军定是要乘胜追击,她是随军女眷,那小院自是也住不长久,她只是舍不得从庆丰镇搬来的东西,“那卧房里的那套被褥……是咱们成婚时的……”
卫良和一笑,“放心,都命人一并带过来了……”
且说馥云公主站在小院外头的屋檐下,等着整整一个下午,大雨磅礴,她又饿又乏,从未有过的狼狈。
被人锁在外头,还是此生头一遭。
她越想越气,几度想破门而入,但她此番前来,也是存了与卫良和和睦相处之意,只好忍着不进去。
天色渐暗,外头总算有了动静,她认得那小厮是午时见到的那人,一见他下马,却未见卫良和,忙问,“你家将军呢?”
“将军还有急事,特命小人传话,将军说了,来者是客,且公主金枝玉叶,夫人今儿冲撞了您,为了恕罪,待小人收拾一番,院里的屋子随您挑。”
“本公主就说嘛,将军岂是那般以下犯上不知礼节之人!”馥云公主听得眉飞色舞,大手一挥,“赏!”
那小厮也是个会看脸色的,紧着道,“如此,公主大仁大义,是不会跟我们夫人一般见识了?”
馥云公主一心念着卫良和如此厚待的,贺桩在她眼里,自是微不足道,“本公主像是那般斤斤计较之人吗?”
“不敢不敢。”小厮忙却步,恭顺有礼,给足了她面子,“如此,小人立刻进去收拾一番,这院子,公主就请便了。”
随着她手一挥,小厮领着几个士兵,鱼贯而入,收拾好了东西出来,便直直去了知府衙门。
馥云公主洋洋得意,趾高气昂地进了卧房,见里头收拾得一干二净,心里头像一乐,心道:也省得瞧见那小贱人的东西膈应得慌。
她站在中央,吩咐宫女将她的东西搬进来,仔细规整,甚至还特地放了一对鸳鸯枕。
指挥一番后,她也饿了,又命宫女去灶房弄吃的去,只可惜小厮收拾得太彻底,宫女搜寻一通,也只剩几升米面罢了,只好做了一篮子的白面馍。
她就着一盘咸菜,咬了半个白面馍,心里头开始窝火,自幼锦衣玉食的她,何时受过这般委屈?
为了卫良和,她生生忍了,想着夜里他会回来,她又连忙吩咐宫女烧了热水,沐浴更衣后,又在房里等了许久,别说是卫良和的人,她连个人影也见不着!
她终于发火了,怒气冲冲地跑出来,食指直指匡勋,“不就是打几个燕人,至于拖到现在吗?你立刻马上去给本公主打听清楚卫将军人在哪儿!”
前线将士流血流汗,岂是她嘴上说得那般轻巧?匡勋也是领过兵打过仗之人,听着她的话,极为不悦,双手抱胸,剑插在缝隙间,冷冷笑道,“战事早已结束,卫将军早就回来了!”
他早就得到消息了。
馥云公主一听,气得咬牙切齿,“你怎么不早说?他人呢?”
匡勋瞥了她一眼,道,“自然是在他想待的地方。”
馥云公主恍然大悟,难道到现在还不见贺桩的影子,屋里也收拾得干干净净,合着卫良和是搬了东西挪地了!
“简直欺人太甚!”馥云公主恨恨道,“将本公主扔在这破落之地,难道就不怕天打雷劈?”
话音一落,天边忽而响起一声闷雷,吓得她腿软。馥云公主一想到今晚要待在这鬼地方,便毛骨悚然,又道,“不行,本公主要去找他!他在哪儿,本公主就住哪儿!”
匡勋抱着剑仍旧眉色淡淡,凉凉地丢下一句,“桂城的知府衙门离这儿还有半个时辰的车程,眼下正是雷电交加,没多久将会有一场比晌午更大的雨,还请公主三思!”
瓢泼大雨,又是两眼摸黑,馥云公主思量一番,天边又传来一声轰鸣,她被吓得一跺脚,一溜烟地躲回被子里。
可怜见的这大热的天,她生生被闷了一整夜。
卫氏夫妇二人躺在凉席之上。
闷雷轰响,贺桩也被扰得睡不着,闪电一亮,映得偌大的卧房一瞬亮堂,大红的被褥搁在一侧,就是不枕着贺桩也高兴。
卫良和正回想着今日之战,一睁眸,只见她缩在软榻一角,长手一捞,便把她扣在怀里,低沉的嗓音混着鼻音,“害怕打雷怎么也不说?”
“你在想事情,怕打搅你。”贺桩体贴一笑。
卫良和凝视着她,目光移到她微微隆起的小腹,似乎养成了习惯一般,下意识地在她小腹上轻抚,“嗯,又长大了些,看来是个大胖小子!”
他的话引来贺桩银铃般的笑声,“日日摸,相公如何感觉得出来?”
卫良和完全放下戒备,道,“祖母常说,我在娘怀里也是这般,一日一个样。”
贺桩眉目间隐隐透着担忧,“相公很喜欢男孩?若是女孩可如何是好?”
卫良和轻笑,轻轻揉着她的耳垂,“只要是你生的,男孩女孩我都欢喜的。”
又一记闪电,卫良和伸手握住她的耳朵,紧接着,雷声轰隆而至,听在贺桩耳朵里,却是小了许多。
贺桩安心,靠在他心口,手抓着他的一只臂膀,安然睡去。
翌日一早,雨后初晴,天朗气清,焦实禄回来复命,特地带回了消息,出逃的一万燕人,在宁江又折了一半,一时之间,宁江上满是漂浮着的尸体,王锋他们还在乘胜追击。
焦实禄命人连夜埋了北门外的尸首,大雨又冲刷了一夜,那儿瞧着虽仍叫人瘆得慌,却也不至于惨不忍睹。
卫良和默默听着,燕人不熟悉水性,被惨虐也是情理之中,沉思半晌,才开口道,“这两日,加强新兵操练,不可懈怠,再安排人将宁江桥修好。一旦修好,便继续前进,直逼凉州城!”
“属下遵命!”经此一役,焦实禄深信将军锐气犹在,深谋远虑却是盛于当年,面上浮起笑容,“将军,还有一个好消息,颜时央渡河时也受了重伤,裕王麾下的十八亲卫,折了五个!”
他神叨叨地比了个巴掌出来,卫良和点头,道,“待到了凉州城外,你带人将先前打散的盛军召回来,要想夺回凉州,这点兵力还不够!”
焦实禄恢复严肃的神色,道,“孟夫人已起草了征兵令。桂城一役我军大获全胜,想必参军的壮丁会多起来!”
卫良和这厢正在商量对策,北燕那厢,裕王的军帐,颜宋玦上身挂了件松松垮垮的袍子,心口还缠着纱布,面前跪着十五亲卫,面色阴沉。
他看完手里的折子,用力一掷,大声喝道,“一群废物!本王不指着尔等生擒卫良和,可你们连他手下几个副将也打不过,本王要你们有何用?”
十五亲卫跪在地上,低头不语,颜宋玦气不往一处撒,想着连时央也负了伤,对卫良和的恨意又深了一层。
他的眸子逐渐涌起一股痛恨来,“卫良和,本王就不信奈何不了你!”
早前兴许还找不出他的软肋,可如今贺桩出现了……只可惜,贺桩被他护得密不透风!
颜宋玦一气,一掌拍碎了案桌,却听外头有人通报,“王爷,有位南盛来的男子求见!”
“不见!”他正气头上。
外头的人有几分犹豫,“那位公子说,他有法子对付盛人的卫将军,您一定会见他的!”
哦?这倒吊起了他的胃口,颜宋玦思量半刻,只道,“快快有请!”
未几,只见军帐的帘子被人从外撩起,一个修长的身形映入眼帘,颜宋玦从脚打量着来人,只见他一身深冷的黑披风,头扣着大大的帽子,容颜藏在里头,背着光看不清楚。
颜宋玦最烦这等故弄玄虚之人,不耐烦道,“敢问壮士尊姓大名?”
男子一只伤痕累累的手露出来,一把摁在帽子上,随着帽子一揭,响起一道狠绝阴森的声音,“柯、景、睿,见过裕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