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锁被拿起的喀拉声响在寂静夜里有些刺耳,一个明显侍女装束的少女拿着锁儿咦了一声,随后推开了门道,“小姐,门没锁。”
被唤作小姐的人,伫立在门口,月光笼下,恰好能让里头的人看得清楚。淡粉色纱衣,袖口绣洁白的花边,颈前叠两层乳白色纱领,繁复而精致,因为太过消瘦而锁骨分明。肩处仅用轻纱围住,白润如玉的双肩若隐若现。胸前钩出几丝云彩,裙摆复一层轻雾般的纱罩,裹月白裹胸,腰系一条纯白绫缎,洁净而显得身形纤细柔弱。
女子闻言蹙了蹙眉,倒也没在意,只咕哝了一声,管事怎的这般没轻重,就进了门儿。月光随着门子敞开投过微微的亮光,偌大的厨房更显得黑影重重的,女子没来由地觉得有被注视的错觉,一双美眸四下转了一圈,看不清楚任何,随即招呼身边的侍女,“还愣着做什么,掌灯。”
侍女打火点燃了灯芯,厨房里显得亮堂了些,方才那股不自在的感觉也褪了些去。粉衣女子松了松神色,指使侍女拿出几样食材吩咐她上活儿。因着厨房够大,她只占了离门口近的那处,反而没发现里面角落里还猫着几人,自以为无人察觉。
之后,便环着手倚在旁边,督促着侍女做起了宵夜。不多时,锅子里散出了味儿,重宁闻着像是海参,还掺杂了,山萸肉,枸杞,菟丝子……这一锅熬煮着的功效,思绪歪了出去,这是要补给谁喝?
只是瞅着那女子的侧颜,猛地想起这不是白日里下马车时候见过的那位小姐么,那这汤是……骑马的紫衣公子还是那位面容端正的的老爷?正乱想着,就察觉到腿上被人掐住了,侧目看去小孩儿肉嘟嘟的脸上浮着怒色,死死盯着前方,重宁顺着看去,当即愣住。
那名女子正掀着锅盖儿,一手拿着个纸包,往锅里头抖落白色粉末儿,嘴角边还带着一股诡异笑容。旁边侍女的脸色在烛火的映衬下有些微的扭曲,盯着锅儿呐呐道,“小姐,这道本身就有那功效,加上这包药会不会太……”
“你懂什么,以萧大哥的强健体魄自然要下得猛一些。”说着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女子的两颊浮起红晕,挟着娇羞嗔怪地瞪了她一眼,“我这趟带你来就是看中你有几分厨艺,要是最后事儿没成,看我回府怎么收拾你。”
侍女闻言瑟缩了一下,脸色白了白,连忙道,“小姐一定能心想事成,和大少爷结成连理!”
女子闻言眯了眯眼,满意地轻哼了一声,待汤水盛入碗中,搁在托盘上,对她说道,“行了,剩下的不用你跟着,你只要记得在卯时末儿通禀我爹娘找过来,别早了醒得没?”
侍女连连点头,随后在她端着托盘出去后没多久也离开了厨房。待脚步声远去,重宁一个箭步往前跨了一大步,使劲揉着腿上一处,不用想也觉得肯定青了,这死小孩儿手劲真大!
正呲着牙看过去就瞧见小孩儿一脸阴沉地走出来,肉肉的双手背在身后,端着一副小大人的模样,目光锁定在她们方才动过的那只锅上,气愤道,“我就知道她不安好心!”
重宁的注意力全在被掐着的腿上,这会儿想到二人对话,不禁呆住,小姐……和大少爷,按着百果村的说话岂不是要被浸猪笼?
“哼,又不是亲哥哥!萧大哥是侯爷养子,两人没血缘关系,才不会被浸猪笼!”小孩儿白了她一眼,气鼓鼓道。
重宁愣住,才意识到自己想的话竟然说了出口,面上划过一抹讪意。随即若有所思的点头,没血缘啊……这更不关她的事了,何况那又不是毒药,于是接着刚才被打断的事儿,继续摆弄起宵夜来。小孩儿见状,有些气愤的又皱起了眉头,对于这人不能和他同仇敌忾什么的表示不满,拽着重宁的衣角嘟嘴不乐道:“她要下毒害大宝。”
大宝,哪个?紫衣公子么,重宁克制不住地嘴角弯起,忍着笑呛咳嗽了一声,给这小孩儿解释道,“那个不是毒药,是……咳,总之那是两情相悦的好事,你个小豆丁就不要管了。”
至于一方下药什么的……这个事实就忽略过去吧,反正最后结果就像那侍女说的,喜结连理嘛。只是想到那人清冷得如同昆仑山巅的白雪模样,再一联想那锅宵夜,思绪禁不住像脱缰的野马奔腾而去……
“喂,你脸怎么红了?”小孩儿费力地仰着头瞅着她,看到那一抹红也就只是疑惑问了一句,随即转到了自己的正事上,皱着眉头一本正经道,“大宝才不喜欢那个没有骨头的女人,祖母说药也不能乱吃的,会坏肚子,我一定要去救大宝。”
“……”重宁对药不能乱吃的话同意的点点头,依旧不动身子,这种事她真的管不了。
小孩儿回头瞥见重宁还在原地,又登登登地跑回来,拽上衣角,“哎,大眼睛的,你同我一起去!”
“啊?”重宁抽了抽嘴角,又干笑了一声,为难的抚上额头,“我不合适去吧?”
“什么合适不合适的,我大宝上晓天文,下知地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可多人惦记了,我才不要大宝变成别人的!”
“……”重宁心底嗤笑,想这小孩儿是把那人当神祗了罢,不禁故意道,“既然你说你家大宝这么厉害,就更不用我们去救了,我这还得去给老太太送宵夜。”
小孩儿突然默了下,顿了顿,抬眸直勾勾地盯着她,随后一脸沉痛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重宁扶着托盘的手一抖,就听着那小孩急吼吼地冲跟着他的侍女道,“你去给祖母送吃的,就说我要这个小厨娘陪我玩。”话一落下就不由分说地拽着重宁往外跑了,留下还想说教的侍女一脸的欲哭无泪,只的端着盘子一路默默祈祷煊哥儿别惹出什么祸端才好。
夜色掩映下的尹府,大多人都已经歇下。蓼风轩是小孩儿口中大宝的住处,因着时常来往的交情,这个院儿就一直给那人备着,与客人住的缀锦楼离得有些距离,独门独幢,清幽雅致。院儿里栽着几株玉兰树,三四月的光景,含苞待放的玉兰花蕾一丛丛一簇簇挂满枝头,隐隐的带着些香气。
小孩儿拉着重宁借着假山的遮掩,鬼鬼祟祟地摸近,行到尽头发现正主儿就在院子里同人赏月,登时就停下偷窥着。重宁的视线则落在了一朵开早的玉兰花上,风过,堪折,落在了肩头。伸手取过,只一朵花却勾起了过往,沉陷了进去。
小孩儿回头看到的就是重宁对着朵花发呆的样子,好像是喜欢,又好像是……要哭出来的表情?花儿好看的让她想哭,小孩儿想也未想地从她手里夺了,往她扎起的发间别了进去,暗暗嘀咕了一句女孩子就是麻烦。
重宁被他这一番动作破坏了意境,失语地笑笑,随即同他一样关注起庭院里的动静来。
“大哥近来过得可好,你老是不着家的,娘还说这次见你都快认不出来了。”林管彤挨着紫衣公子近身而坐,桌上搁着的正是她从厨房端来的海参汤,只是看盖子还阖上着,显然没动。
“年初起事务繁忙,总脱不开身回去,爹娘有你和你哥哥照看着我也放心。”紫衣公子不着痕迹地退了退,与其拉开了些距离,脸上仍是那冷清的神色,语调就缓和了许多,带出几分温柔来。
“二哥……自从你离府后,他也是成天不见人影的,不知在忙些什么,爹问起又不肯说,闹得最后都不愉快,照娘的说法是你们一个两个都不让人省心的。”最后一句学着妇人做派的,自个儿反而晏晏的笑了,余光瞧见紫衣公子愈发冷清的模样,蹙了蹙眉头,良久咬着唇犹豫地问道,“大哥真当是因为二哥才……”
“怎么会,只是当时正好有机会不想错过罢了。”紫衣公子放下了酒杯,神色郑重道,“我一直当成焱是亲兄弟,就像于你,是亲妹妹般。”
女子垂下了眼,避过了他诚然的视线,也略过那句明显暗示的话,目光扫过桌上的汤碗,覆又笑着盛了一碗,“汤我熬了好久,是妹妹的一番心意,大哥再不喝可就凉了。”
紫衣公子看着递到手边的碗,接了手,不管她是不是真的听懂了,他说了那么多次,不想再费口舌,若还是……远着就是了,这一愣神的功夫就错过了她一瞬间得逞的神色。
躲在暗处的小宝少爷自然是急了,从女子盛汤起就叨念着怎么办怎么办的,都快把重宁给听重影了,掏了掏耳朵最后受不了地说了句,找个借口把人弄走不就行了。这会儿瞧见大宝要喝汤,心急如焚的小宝一咬牙,拔起腿儿真的从暗处走到了庭院里。
“……”躲在暗处的重宁抽了抽嘴角,如此一来,她究竟是为何在这儿的,难不成是她长相能壮胆嘛!
“小宝?”看到小孩儿的紫衣公子下意识地搁下了碗,看得身旁的女子一阵暗自咬牙的,连带着横了小孩儿一眼,在紫衣公子发现之前变回了浅笑盈盈的模样,同唤了一声。
小孩儿假意揉着惺忪睡眼,走了过去,只是走向的不是他家大宝,而是他身侧的女子,“小宝想要娘……呜呜……哄小宝睡。”
说着就啪嗒啪嗒走到女子跟前,抬起一双水汪汪的眼儿直勾勾瞧着,一副可怜相。要不是女子记着下药的事,也就随了去了,还能在大哥面前谋个善良温婉的印象,可眼下……林管彤有些无措地看向紫衣公子,余光里看到空了的碗,心下一定,拉起了小孩儿手道,“走,小宝,姐姐带你回去睡。”
小宝被她牵着,偷偷朝假山后头比了个得逞的手势,没顾上桌上的状况,而牵着他走的林管彤只以为大哥喝了汤,想着赶紧把小孩哄睡了再回来,说不定时候刚刚好……于是,两个各怀心思的人越走越远。
重宁直起了身子,敲了敲有些发麻的腿,随后猫着腰的打算原路折回,刚踏出几步,就听着院里响起男子低沉如水的声音。
“是何人鬼鬼祟祟的,还不快出来。”
重宁顿时僵住,这一抬眸的功夫就瞧见对面墙上显出自己庞大的影子来,哑了声儿,所以说她根本不应该掺和进来的!僵硬地回头对上,讪讪一笑,“方向不好老是迷路,公子莫见怪呵呵呵。”
月光下,少女髻上别着的玉兰花衬着柔和的月色,身上着着尹府一色的服饰,整个人都显得温润起来,印象中女子倾美淡雅的容颜此刻似乎与少女平淡的脸庞轮廓渐渐融合一起,一点点晕着,如水中花,镜中月般模糊的汇合在那双同样清灵动人的眸子里,紫衣公子看怔了一瞬,呐呐道,“你……”
重宁维持着脸上僵硬的笑容,福了福身子打算开溜,就听那声音继续道,淡淡的似乎不着痕迹,“正好,进来伺候爷沐浴。”
“……”重宁脚下一个踉跄,有些怀疑自己听错了,再一看桌上那只空空如也的汤碗,心顿时沉了一半儿,这种微妙的气氛似乎……不太对劲啊。
紫衣公子似是看够了她脸上多变的表情,最终拎了酒壶,起身往房里走去,临到末了扔下一句,“不想让人知道你撺唆主子就赶快进来伺候,别磨蹭着。”
重宁愣怔半天最终无可奈何的“哦”了一声,抬起不情愿的步子施施然慢慢跟了上去,可又惦记着尹府给的工钱,最终一咬牙,跨过梁子进了屋里,自然也就没瞧见离石桌不远的花坛边儿,有一处湿得特别厉害,隐约夹杂着淡淡海鲜的腥味。
海参上面都泛起白点了,还能叫人吃吗?萧长珩抿了口桃花酒,摇头好整以暇地盯着那乌龟般挪着步子的身影,在一口苦涩的酒液滑过喉咙后,将心底那股异样归之于酒意醉人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