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瑞雪,枝桠上的寒梅轻绽,青葱的屋瓦上白雪皑皑。相较于外头爆竹声声的热闹景象,银装素裹的钟府里却稍显冷清。正月初二归宁,同往年一样许氏早早的着钟鸿飞与钟芙出了门。
被爆竹声惊醒的钟宁,揉着惺忪睡眼,摇摇晃晃的来到钟鸿飞的寝居前,约莫四五岁的光景,白嫩嫩的小脸上微嘟着张粉盈盈的小嘴儿,胖乎乎的小手虚握着搁在脸颊旁,虽年纪尚小,却已显出不俗的样貌来。待推门后,见屋子里头空无一人的情景,晶亮的眸子霎时黯了下去。
正在这时,一股食物的香气飘了过来,钟宁的肚子很顺应情景的叫了起来。圆乎乎的眼睛亮了亮,一扫之前的落寞神色,循着香气来到了厨房,只见一名两鬓斑白的老者站在灶台前,手里持勺轻轻搅动着锅里的汤,香气愈发浓郁扑鼻。
“爷爷,好香啊!”钟宁走近,仰着头儿有些眼巴巴地看着高于她头顶的灶台,咽了咽口水。
钟老爷子掩着唇扭头咳嗽了两声,烟雾缭绕中有些看不清楚神色,只听声音愉悦道,“今儿是宁儿的诞辰,爷爷自然要给宁儿做些好吃的,兴许来年……就没机会了。”
后一句话近乎于喃喃自语,小钟宁自然没听清,乖巧十足地爬上凳子等着了。钟老爷子回首瞧着这一幕,苍老的双眸涌起一股隐忧,不知日后……
钟老爷子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中,而一旁的钟宁却是对桌上搁着的一本簿子生起了好奇心,一页一页地翻阅起来。
庖丁鼓刀,易牙烹熬。水欲新而釜欲洁,火恶陈而薪恶劳。九蒸暴而日燥,百上下而汤鏖。尝项上之一脔,嚼霜前之两螯。烂樱珠之煎蜜,滃杏酪之蒸羔。蛤半熟而含酒,蟹微生而带糟……
扉页上的字她只识得几个,后面每一页的下半部分都绘着图,小钟宁看不懂上面的字,不过好些图倒是认得,与爷爷做出来的菜一模一样,倒是看出些兴味来。
钟老爷子盛了汤端到桌上,钟宁瞧了一眼浓稠奶白的鲜鱼汤,手里一阵忙活,翻到了其中一页,指着上头的图有些兴奋道,“鱼肚儿……儿……”
小钟宁儿了半天,愣是念不出最后那个字,着急的模样惹得钟老爷子开怀大笑,随后说道,“鲫鱼肚儿羹,是用生的小鲫鱼破肚去肠,取鱼肚下最肥美的两片鱼肉,佐上葱椒盐酒,腹后如蝴蝶状呈现,用头背等肉熬汁。涝上肉,用笊篱将那两片鱼肉盛起,放入汁水中绰过,待温度稍凉后剔除骨刺,再用花椒调和,最后用熬好的汤汁吊味儿,搁入鲜笋即可。”
钟老爷子说的钟宁听得迷糊,嗅着那一股子鱼香,狠狠点头道,“唔……好吃的!”
老爷子失笑,又回了灶台弄最后的长寿面,许是被热气呛着了,一通猛烈咳嗽,按着腰腹处弯下了身子。钟宁看着他泛白的脸色,连忙下了桌儿,踮着脚儿努力够着爷爷按住的地方,帮忙一块儿揉着。
“爷爷又疼了么,宁儿不吃长寿面了,我去找陆叔叔来。”小钟宁的声音染上一丝哭腔,与隐隐的恐惧,说着就要往外头跑去。
“不用去麻烦你小陆叔叔,爷爷没事儿。”钟邯忙不迭说道,陆正乔是钟府的大夫,年前就让他遣回去与家中老母团聚,这会儿哪里找得着人。强忍住喉间涌上来的腥甜感,笑着继续道,“面糊了可就不好吃了。”
话音落下,便用勺子舀起细细的长面条盛入碗中,乳白色的汤中漂着一条条嫩而滑的豆腐条,上面卧着一枚白里透黄的煎蛋与些许牛肉片,撒上一把葱花,白绿相间,煞是好看。
钟宁懵懂,下意识地紧紧跟着钟邯,二人一块儿坐下用朝饭。熏煨肉,芙蓉豆腐,鲫鱼肚儿羹,杏酪,长寿面一排铺开,甚是丰盛。
“爷爷吃面,吃了长寿!”
钟邯一怔,看着被推到自己面前的碗,有热意在眼底氤氲开来,在钟宁坚持的眼神中夹起了一筷子,后者似乎是得到了保证一般绽出了笑颜。
吃了长寿面,爷爷一定会长命百岁!
就在一人愉悦,一人默然感动时,一张烧焦了纸片儿飘到了桌子脚。钟邯眼角余光扫到,再看向除了碗碟别无一物的桌面,心里一个咯噔,呐呐问道,“宁儿,方才那本食谱……”
埋首面碗中的钟宁抬眸,茫然眨了眨眼,随即视线缓慢地向灶台移去,看着已经被烧得只剩下一角的簿子,登时变了脸色,涨红了一张小脸说不出话来。
钟邯一瞧她这般反应也明白了过来,看她一副自知闯了大祸泫然若泣的模样,心有不舍,终是叹了口气道,“罢了,也是缘分尽了。”
没有预料中的责骂,钟宁有些不解地看向了他,“爷爷……”
钟邯似乎是陷入了过往的回忆中,娓娓说道,“你太爷爷是宫里的厨子,一日出宫采买食材时路过当铺,碰上一名青年,那人要典当一本食谱,被当铺的人一阵奚落起了口角,你太爷爷得知后便向青年买下了食谱,那人似乎并不愿意卖,只说食谱的前半部分可随意使用,但后半部分不得向外人道,日后必来赎回。”
“你太爷爷遵照青年的说法,用了食谱的前半部分,做出来的美食得皇帝喜爱,一路升至御膳房总管,而后我接了班,因着食谱亦是受到重用。然一直待到你太爷爷过世,我也告老还乡,那人都一直未出现,更没有后代子孙来讨要,想是遭了什么事端无暇顾及。”
“说到底是钟家占了那人便宜,早在察觉你爹没有厨艺天赋时就该清楚了,只是不舍罢了,如今以这样的形式还了,也是命数。”
年幼的钟宁似懂非懂地附和着点了点头,食谱之事就这么被揭过,钟邯到死再没提过食谱,一干小辈自然也就不好打探,竟是连点口风都没透出来,与老爷子一道入了棺材中。
有许多前世今生画面闪过脑海,来不及细看,便感一阵刺骨寒意侵入四肢百骸,雪水渗入衣领冰冷****的感受太过具体,钟宁被冻得厉害,虚弱地睁开眼,触目是一片白色,周围散落了一些衣物,这会儿被白雪掩住,衣物上凝着的水结成了冰渣子。
钟宁动了动,挣扎着起身,脚踝处登时传来一阵剧痛,拧眉看着似乎是摔倒所致的凌乱衣物并未放在心上,反而忍着脚上的痛楚往前走去,在雪地上留下一串一深一浅的脚印。
雪下得小了,扬扬洒洒,裹杂着寒风带着彻骨的冷意。钟宁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的衣裳,虽然褴褛也聊胜于无。日落日出,不知走了多久,直到一座门口挂着白幡和白灯笼的府邸前,骤然停了。
紧闭着的大门里传出道士做法的声响,而府门口则跪着不少人恸哭,这哭得自然不是为了被钟家除了名的钟宁,而是身旁担架上吃了有毒食物死去的亲人,对钟宁是恨不得喝其血,啖其肉,声嘶力竭的讨伐着,想要个说法。
钟宁看着这一幕,心下揪痛,为这无辜死去的人,亦是为了自己的悲惨遭遇,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此刻大抵是在她的灵堂里请人做法寻求慰藉,怕她化成厉鬼索命罢。
没过一会儿,门从里头被打开,钟蓉着一身雪白的狐裘大衣,走了出来,在随身丫鬟的陪同下走到了那些麻衣素缟的人之中,随后命丫鬟取出几包沉甸甸的布袋,搁在了每个担架上。
“钟宁做出如此狠毒之事,钟家虽已将人除名,但系钟家所出,该有教导之责,就由我代父亲拿出银两做赡养之用。钟宁被恶徒折磨至死,悬尸城墙,下场亦是凄惨,念在多年亲情,为其收尸做法,还望各位乡邻体谅。”
一番话说得道貌岸然,落在钟宁眼中十足伪善。而受了钟芙恩惠的死者家属,却是连连道谢,本是想从钟府讨要钟宁以偿人命,钟芙如此诚意,他们也不好太过,犹豫再三,终究是没有再继续闹下去。
稀稀落落的起身声中,一名妇人怒睁着双目,朝着白幡所在的地方吐了口唾沫,恶狠狠道,“真是恶有恶报!”
似乎在她的带领下,一些人都纷纷往那儿吐了唾沫,讲述怨毒之情。钟芙勾了勾唇角,转过了身子,往里头走去。
钟宁攥紧了拳头,凝视着这一幕,寒意遍体,她做了什么恶,要得此恶报?地上一摊积水中倒映出她复杂得有些扭曲的脸,甫一低头便怔住了。倒影中那人的脸一片铁青之色,模样看起来还算端正,却不是她!脸上的表情从惊愕转为茫然,钟宁下意识地摸上脸颊,看着积水倒映里的人做出同样的动作,霎时瞠圆了眸子。
这……
“重宁,重宁……”一道焦急的声音老远传来,不多时便到了她身旁,身体淳弱的妇人一把抓着她有些紧张地上下察看着,“重宁,怎么了,别吓娘啊。”
钟宁怔怔看向她,半晌才声音干涩地开口道,“钟宁?那里面……的也是钟宁。”
“别胡说,那是钟鸣鼎食的钟,御厨世家,同咱们没什么关系,你那是重情重义的重,娘的心头肉!快跟娘回去,找了你一天都快急死了。”妇人一脸担忧地瞧着她,生怕她被什么不干净的附了身子,一摸到她滚烫的额头,更是焦急地带着人连拉带拽地往家里走。
听着妇人后怕的絮絮叨叨着,钟宁再次陷入了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