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柯扶着赵军坐了起来，赵军整个人都靠在小柯的身上，吐了几口痰在他嘴角的手绢上，又喝了一口递过来的清水，这才彻底醒过来。
现在他厌恶自己，讨厌生活，他用力从小柯的怀里挣脱后，身子摇摇晃晃，这时小柯把一个枕头塞到他的身后，把他身体的重量转移到枕头上。赵军只能任由别人把他衰老的身体按在枕头上，丝毫没有力气挣扎，他闭上眼睛，想再睡一会，可是又怕睡着了会继续做那些无尽无休的噩梦，不过，至少现在，他可以呼吸了。
“要我给你拿点什么吗？”小柯低声问。
赵军看着眼前的这个孩子，不是小赛，小赛现在已经在北京的一家医院里奄奄一息了。现在只剩下小柯跟随着自己。这两个跟随自己快要二十年的孩子，无论什么事都肯做。
赵军的所有记忆都开始复苏了，他现在在香港，正住在建在山边的大房子里。北京远在几千里之外，行动出了问题，一切事情都没有按照计划进行。赵军低声骂了一句，只要涉及青牛，每次都一定会出乱子。现在他的消息来源已经断了，那是个迫不得已的计划，他冒了极大的风险，但是梦醒了，他也就恢复理智了，他相信，神做的每件事都是有原因的。
“给我水。”他低沉着说。
小柯又把刚才的白水递了过来。
赵军慢慢地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仿佛在喝着什么药一样，份量重又不解渴的东西，但是最后，他的喉咙也不怎么干涩了，他终于可以用正常人的嗓音说话了。小柯很关切地站在他的身边，这个孩子是赵军资助长大的孤儿，在赵军的运作下，曾经当了几年兵，后来又回到了赵军的身边，从他的脸上从来看不到表情，看不到爱，可是他却很忠诚，而且做事情干脆利落，绝不拖泥带水，总是能够用最简单的方式和手段完成目标，达到赵军想要的目的。
赵军努力地思考这些自己的跟随者，包括几十年前在战争年代也一样，他们内心之中的情感到底是什么样的呢？他们有信仰么？或者是他们追求的未来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呢？
“要吃早饭吗？”小柯问。
想到要吃早饭，他就一阵恶心，不过还是要吃东西，要想活下去，就必须遵守人间的这些准则--比如吃饭，“好，来点粥就行。”
“我买了油条，又回锅热了一下，给你拿两根上来吧。”
“好……”赵军点点头，这个孩子熟悉他的一切饮食习惯。
“洛马来了，就在楼下。”
“洛马？”老人一时间有点回不过神儿来，“你说洛马来香港了？”想到洛马，赵军的脑细胞又开始活跃起来，他应该来，以这孩子的脾气，他一定会跑来问个究竟，谁都拦不住他，他早晚会看出破绽，到现在才发现问题，是因为他太信任自己了，赵军来到香港之后，就想到了洛马会找来，这个状况的出现，“他……来多久了？”
“一个小时，我想让他走，可是他不肯，我不想把他扔出去。”
赵军知道，只要自己一句话，小柯真的可以动手把洛马扔出去，这个孩子绝对不会把自己的命令打折扣，自己来到香港这一周，小柯已经阻挡了各种各样的人--朋友，生意伙伴，还有各种各样莫名其妙的人的来访，小柯显然很喜欢自己现在这个看门人的角色和差事。
“不，不要，我想要见他。”
“吃过早饭再说吧。”
“不，”赵军坚持，他又回复到了那个意志坚定，目标明确的老人身份，眼神也变得犀利起来，“让他把早饭一起带上来。”
小柯似乎有点吃惊，没梳洗，没有穿好衣服，没吃饭之前，赵军从来不会见任何一个外人，几十年都是如此，现在竟然为了洛马破例。他不明白为什么，可是他还是点了点头，沉默地退了出去。
赵军明白，得有人平息洛马的愤怒，得选择一种适当的揭示方式，干了几十年的欺瞒诈骗的勾当，赵军不自觉地就想到了这些。从几分钟前刚从恶梦中醒来时候的极度恐惧到现在迅速转换到这些用了一辈子的老把戏，表面上，这无疑是给他的精神提供了一贴安慰剂。然而内心深处，他也因此深受折磨。
不过他享受这些东西，习惯这些伎俩，只有这些东西能让他充满活力，让他不停地开动自己的大脑，证明着--自己还是一个活人，一个别人无法掌握和驾驭的活人。
他永远都不知道见面之前不事先计划好的感觉是怎么样的，他已经习惯了，几十年如一日，任何见面，任何事情，全都在他的计划之中，从无例外。他对任何人都不能以诚相待，他的本能已经不再是他自己的了，就像是一只受过训练的动物，有时候很凶猛，有时候很软弱，连他自己都几乎没法控制，就像一个带上面具的演员，一辈子都无法摘掉这个面具一样。
明白他这一点的人只有洛五七，这个老伙计，一辈子都不承认自己已经被训练成了动物或者战争机器，他永远都不承认，可是又有什么用呢？他们俩本质上是一样的。
这次，他要耍的诡计是为了他的灵魂，这种想法让他平静了不少，如果青牛能够治好他的病，能够拯救他的灵魂，那--一切都必须得到原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