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寝宫。
旋眸安静地坐着。依旧漂亮异常的双眼睁着,眸子里却已然不再闪亮。她不食不寝,只是那么坐着,仿佛已经石化。
琅涵一直陪在一旁,亦是不食不寝。
宫女和内监们全都侍立在远处,不敢上前。
琅涵本来一直坐在不远处,本来不敢靠近自己的母亲。可是,已经两天了。幼小的他已经明白,这样下去,他们都会死。于是,他慢慢地走过去,轻轻地扯了母亲的衣袖,说:“母后,您安歇好么?”
旋眸没有反应。
琅涵感到眩晕,却硬撑着走到母亲的身前,偎进她的怀里,有气无力地说:“母后,涵儿好困,好累,好饿……”
旋眸的身子动了动。她低下头,把下巴搁在琅涵的头顶上,轻声问:“涵儿,如若……如若以后母后不在你身边了……”
琅涵陡然哭出了声:“母后不要离开涵儿……母后,涵儿好累,好饿,好困……母后,您歇息好吗……母后,涵儿好累哦……”
旋眸低低地叹息着,却用嘶哑的声音下令:“来人,去御膳房传令,熬些清淡的粥来。”
巨大的寝床上,旋眸搂着琅涵沉睡。
她的面容已经有些憔悴,却依然美丽绝伦。
茶昶在床前凝立。
他一直在她的寝宫之外。他知道,她早已感觉到了他的存在,只是不愿意见他,不愿意给他机会。
不。本来便没有机会。已经逝世的人,不会再回来。他杀了泠玖炎,杀了她的父亲,是事实,无法变更的事实。
他本来不该那么冲动的。他本来可以采用其他的办法。他完全可以想办法削弱泠玖炎的势力,他完全可以找借口让泠玖炎放弃生意安享晚年,他完全可以旁敲侧击地让泠玖炎明白,只有贡献出巨大的财富,放弃手上盘根错节的人脉,他才会安全,泠氏才会安全……但是,后悔已然无用。
他总是在做令自己后悔的事情。他已经害死了自己的雾霈妹妹,害死了自己的亲生女儿,却依旧不知悔改。
如此说来,他是该罚的人,他是应该受到惩处的人。可是,他是皇帝。
睡梦中的旋眸不安地动了动,身子开始蜷缩,手臂慢慢收紧。琅涵难受地蠕动着。
茶昶用力而迅速地掰开旋眸的手臂,将琅涵抱出来交给宫女。宫女将琅涵抱出去。
旋眸已经将自己缩成了一团,眉头皱得很紧。
茶昶忍不住俯身下去抱住她,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声音低柔地说:“旋眸不要怕……我在,我……”
他在?他在。可是,他在,会带给她什么?她要他在么?
他叹息着,更紧地抱着她:“对不起……旋眸,对不起……”
他对不起她。她对不起自己的父亲。她伤透了父亲的心,而她的丈夫断送掉了父亲的性命。
她的双手死死地抓住他胸前的衣服,咬牙切齿地说:“我们,一起,去为我的父亲偿命吧!”
他紧紧地抱着她。他知道,她早已醒来了,或许在他刚刚来到她床前的时候便醒来了。
“我父泠玖炎有多无辜,你比我更清楚。可是,你却为了你所谓的皇位,因为你心中无谓的担忧,而杀了他!照这样估测,日后你还会杀更多无辜的人。所以,茶昶,”旋眸将头紧紧地抵在茶昶的胸口上,说,“不要再活着害人了,你和我一起去死吧!”
茶昶身子一震,却兀自收紧了手臂,不说话。
旋眸蓦地失笑:“是啊,我是什么人!我不过是一个女人,你可有可无的女人,你以为深爱着但实际上随时都可以杀掉的女人,怎么可以请求至高无上的皇帝陛下,与我一起去死呢!”
她猛然用力,推开了他。她仰头长笑:“皇宫真是噬人的地方啊!
皇家的人都是杀人如麻的魔鬼啊!皇帝都是六亲不认的啊!可是,为什么我直到现在才肯正视呢……”
茶昶惊惧地看着旋眸:“旋眸……”
“不要喊我!”旋眸猛地把头低下来,望向声音的源处,低吼,“你没有资格这样叫我!”
“……”
旋眸在床上摸索了一会儿,忽然翻身下床,双膝跪地,声音惶恐:
“臣妾该死!臣妾不该仗着自己是圣上宠爱的皇后,而冒犯龙颜!臣妾请求圣上赐臣妾死罪!”
茶昶心中一疼,急忙疾步上前抱住旋眸:“旋眸,我没有怪你啊,我——嗯……”
他未尽的话语,因为胸口一阵突如其来的钝痛而断送。他陡然推开旋眸,低头看去,却见一支锋利的金制发簪插在自己的胸膛上。
他叹口气,把发簪拔下来,握在手上,微微用力,发簪便成了粉末。
他的手一倾斜,粉末飞散而去。而他的胸膛上,不见有丝毫血迹出现。
而旋眸,那个刚刚在被褥下摸索出发簪,然后假以词色骗他靠近,继而用力刺向他的人,他的皇后,在短暂的愣怔之后,忽然放声狂笑,声音凄厉:“我怎么就忘记了,你是日日都要穿护身软甲的!我怎么就妄想,要刺死你呢!”
不,她可以刺死他的。他只是上身穿着护身软甲而已。他只是护住了自己的心脏而已。她若是真的誓死要杀了他,刚刚,就在刚刚,她只要稍稍往上抬手,便可以将锋利的发簪刺入他的脖颈!
她恨。恨自己恨透了他却依旧下不了最狠毒的手。她突然站起身,无比迅疾地奔向宫门。
茶昶一怔,急忙飞身去,拦住她:“旋眸,你要去做什么?”
旋眸仰起脸,用看不见任何东西的眼睛“看着”茶昶,问:“你想逼死我么?”
茶昶一怔,手一松。
旋眸飞奔出去。
她凭着记忆,在皇宫里狂奔。茶昶在她身后跟着,只在她要撞上物体的时候,才上前为她遮挡。
宫卫们见皇帝皇后如此,自不敢询问,只是仓皇跪地。
深夜的月很亮,只是旋眸再也看不到。
她站在皇宫的高台上,前方是坚固的栏杆。夜风吹动她身上宽大的白绸中衣,吹散她乌黑的长发。深夜的凉意浸润着她赤裸的双足。
茶昶小心地说:“旋眸,不要站在那里,乖,过来!”
旋眸转向茶昶的方向,平声静气地问:“茶昶,你爱我吗?”
“旋眸……”
旋眸微微一笑:“你是爱我的。只不过,我不过是一个女人,不过是你的附庸物。只要有需要,你是一定会牺牲我的。”
茶昶的面容里渗着沉痛,却不敢轻易靠近:“旋眸……”
旋眸轻声叹息:“为什么我竟会只是一个女人呢,为什么你竟会是皇帝呢……我,连弑父大仇,都不能报……”
“……”
旋眸忽然绽出一个灿烂的笑,说:“茶昶,我爱你,但是,我不能再做你的女人。”
茶昶一惊,急喊:“旋眸,不要!”
旋眸身子移动,靠紧了栏杆:“茶昶,你今生都已改变不了自己皇帝的身份,也已挽回不了我父亲的生命,所以……茶昶,请你,好好地养育琅涵,我们的孩子……”
茶昶惊恐到窒息了,惊恐到身体动弹不得了。
可是,那个白色的身影已经倒头栽了下去!他的皇后已经栽了下去!那个绝世美丽却双目全盲的女子,已经栽了下去!
他忽然伸手抓住自己的心口。
他忽然狂奔过来,抓住栏杆往下望。
他忽然撕心裂肺地喊:“旋眸!……”
夜风忽然强劲了起来,好凉。
旋眸在坠落的过程当中,似乎听到了茶昶的呼唤,亦似乎看到了他的面容。只是,刻在心底的英俊面容,从此,便不再属于她了……片刻之后,她过了奈何桥,喝了孟婆汤,便会将如今所有的过往,不论是欢喜的,还是悲伤的,都封存在前世的记忆里,一并忘记了。
来世,她不要再做女人。不,她不要再做人了。哪怕生命短暂,哪怕不能言语,不能走动。
轻轻一笑。父亲,母亲,女儿为你们偿命来了……不,你们不会希望女儿这样做,那么……就当女儿是来陪伴你们吧……可是,忽然间,一个稚嫩却无比仓皇的声音传进她的耳膜:“母后!”
她的心好慌。琅涵啊……她十月怀胎,辛苦生下来的骨肉啊……泪水蓦地溢出眼眶。儿啊,母亲对不起你……可是,母亲已经承受不下这人世间的痛楚……身体已经不再降落。但全身甚至五脏六腑都在震荡。耳膜嗡嗡地响,头部眩晕,身下,却是柔软的。
忽然叹息。
琅涵在一边哭喊:“母后,您不要涵儿了么……母后,求求您不要撇下涵儿啊……呜呜呜呜……父皇,您下旨不许母后自尽好不好?父皇,淑妃母妃自尽了,仙弘妹妹也自尽了,宇霓皇姑母再也不进宫来了,外祖父也早已逝世了,儿臣已经没什么亲人了……父皇,儿臣好怕……父皇,求求您下旨,不准母后离开好不好……儿臣给您跪下了!儿臣给您磕头!父皇,儿臣求您了!”
旋眸泪流满面。
一双长臂忽然抄到她的背后,将她从众多宫女内监叠起的人垫上抱下来,一言不发地走向皇后寝宫。
琅涵跟在身后小跑,始终呜呜地哭着。到了皇后寝宫,等茶昶将旋眸放在床上,他便扑在床沿抓住旋眸的手,继续求:“母后,求您不要撇下儿臣……您要涵儿做什么都可以,求求您不要走……不要离开……”
茶昶背转了身。两行清泪,潸潸而下。
旋眸哽咽着说:“琅涵,我的儿……以后,你不能再叫母后了……母亲答应你,不会再去寻死,可是,孩子,母亲不能再住在皇宫里,不能再做皇后了……涵儿,你能理解母亲么……”
琅涵只是机械地点头:“只要母亲答应好好地活着,母亲想要做什么,涵儿都能理解!”
旋眸抱住琅涵:“我的儿……母亲要回西沃去,去忏悔,去赎罪……可是,母亲不能带你去,因为你是母亲弑父仇人的儿子……”
琅涵怔了许久,才问:“那么,涵儿可以去看您么?”
“不要去……你不要去……你们皇家的人都不要去……”
夜风越来越强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