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舫之中,司徒柳与骆凌之依旧倚窗而坐,骆凌之面上难得带了几分喜色。
“太傅所料不错,慕邵华果然反了。”
正期待司徒柳有所反应,对面那人却一味低着头,目光满含温柔地投入在手中物什上,浑不在意地啊了一声。
骆凌之盯着司徒柳的双手,将一直强忍着的话问了出口。
“冒昧一问,你究竟在做什么?”
司徒柳闻言抬头一笑。
“刺绣啊!”
他答得如此坦然,倒让骆凌之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刺……绣?”
司徒柳恩了一声,将手上绣绷举起来对着月色照了照,满意地点头,再翻个面,用小银剪子把线头一点点剃掉,然后笑嘻嘻地递到骆凌之面前炫耀。
“好不好看?”
“好看……”
骆凌之答得勉强,看着司徒柳认真的模样,他嘴角微有些抽搐,他觉得自己越来越看不懂司徒柳了,此人被当做女儿养大,爱女红可以理解,可是有人在商议谋反大计的时候还带上绣活来做的么?而且……还要和他讨论,实在是……
司徒柳浑然没有察觉骆凌之的郁闷,端详着他的作品琢磨道。
“也许再加一片叶子会好些,骆兄你觉得呢?”
“……”
骆凌之面露头疼之色,扶额道。
“司徒……公子,我们能不能先继续先前那个话题?”
司徒柳哦了一声,不紧不慢捻着丝线,仔细地穿进针眼里。
“骆兄你最好让人带兵暗中助慕邵华一助,让他顺利拿下薄洲,给那些早已蠢蠢欲动的各城城主一点鼓励,江湖上,我会命人帮你散布当今皇帝并非皇室血脉的消息,制造些舆论声势,把这把火再添一添。”
原来也不是真的来打酱油,他还是有认真在考虑问题啊,骆凌之喜出望外,点头。
“如此甚好,只是有劳司徒盟主了。”
司徒柳终于将目光从他的绣活上移开,看着他嗤笑。
“你我既是一条船上的人了,还是趁早把这些客套免了吧,骆兄你有朝一日荣登大宝,不知还会不会这样礼贤下士。”
司徒柳直言快语,倒让骆凌之有些尴尬,他咳了咳,忙转移话题,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只好将目光落在司徒柳手中的刺绣上。
“司徒盟主做这刺绣,看起来不像是自己用的。”
“恩,这是个肚兜,我虽然被当做女儿养,倒也从来没有穿肚兜的爱好。”
骆凌之突然反应过来。
“是给桃夭肚子里的孩子的?”
司徒柳微笑不答。
骆凌之神色复杂,正欲开口,司徒柳面色一变,突然抬手制止。
“我说过,这是我的孩子,没有外人插嘴的余地。”
骆凌之忍了又忍,终于缄默一叹。
如水阁,一顶粉红小轿停在楼下,丫鬟掀开轿帘,将里头的姜桃婉迎了出来。
她青曳霞纱长裙及地,蝶簪摇摇,抬眸往二楼天字号厢房看了一眼,勾唇露出浅笑。
见丫鬟欲跟进去,姜桃婉回头制止道。
“你们在这里等我就好。”
说罢,她上了二楼,走至长廊尽头,定了定神,推开了天字号房的门。
有个珠环翠绕的女人临窗而坐,面容丰艳明丽,双眼却漠然沧桑。
姜桃婉盈盈走过去,福身作礼。
“让娘娘久等,还望恕罪。”
文素心侧颜,也不让她就坐,两只眼只打量着她看,突然冷笑。
“姜桃婉,那封信,真的是你写给我的么?”
姜桃婉直起身子,不等她开口,便悠悠在她对面坐了。
“自然是真的,否则今日赴约的,怎会是我呢?”
文素心蹙眉。
“我没记错的话,姜桃夭是你亲妹,你一直待她不错,连男人都能让给她,现在却容不下她肚子里别人的孩子?”
姜桃婉双手捧起香茶,浅酌一口,微微一笑。
“娘娘错了,不是我容不下,是凌之容不下,这个孩子若出生,司徒柳会怎样还不好说,但若要重登龙位,凌之不能失了花君的庇护,我想,这也是娘娘不希望看到的。”
文素心注视她许久。
“我没记错的话,你也是姜家的人吧,让我怎么相信你呢?蜂妖。”
姜桃婉垂下眼帘。
“姜家的人又如何?如今蜂妖得了天下,我依然还是在替麒麟府卖命,随时有可能因为命主被放弃。我们明明是姐妹啊!为什么我总是被牺牲的那个呢?我只不过,是想改变现状罢了。”
文素心嘲讽。
“哦,这么说,你是想取代命主?”
姜桃婉摇头,笑容依旧温婉宁静。
“为什么要取代?命主是蜂妖的命主,而我的夫君,才是真正的龙主,蜂妖,不过是天也不容的一群反叛,迟早是要沦亡的不是吗?”
文素心眯眼打量着她,片刻后摇头。
“姜桃婉,我没想到你能做背叛族群这一步,虽然我不喜欢你,但总归我们目的一致,那件事不用你说,我也会出手,晾他们怎样也不会怀疑到你头上,但你也不必高兴得太早,若让我发现你和麒麟府里应外合,背叛骆凌之,你的下场可不会太好看。”
姜桃婉起身,敛衽为礼。
“桃婉谢过娘娘,谨遵娘娘教诲。”
夜深,司徒柳别过骆凌之,照旧先来到自己的卧房门外,见里头灯火早已熄灭,这才轻手轻脚推开了门。
均匀的呼吸声传来,床上的人似睡得很熟,也许是睡觉太不老实,她半个身子都露在被外,夏日蚊虫多,她却这般粗心,帐子也不知是关不严实还是睡梦中踢开了,豁着老大个口。
司徒柳似嗔似怨地摇头,轻轻走过去,将帐子替她放下,握住被角欲替她拉上,蒋桃却在这当口猛地睁开了眼,一把捉住他的手腕,努力平静了呼吸,才开口道。
“不是没有关系了吗?你这是干什么?”
司徒柳没想到她竟然是装睡,被逮个正着,一时哑口无言,只得冷下脸。
“住惯了这间屋子,下意识便走进来了,正想睡觉,倒忘了你在这里。”
司徒柳的理由乍听之下好像也能解释得通,若是平时,蒋桃大概就信了,难免又要怅然若失,可是自从那碗奶汁鲫鱼汤,那件腊梅喜鹊肚兜开始,她已经识破了司徒柳假装的冷漠。夜里留了个神,故意将帐子开了个大缝,结果每天起来,竟都已经关得严严实实了。
所以蒋桃暗自决定,不管他再说什么无情的话,她都不准备当真。
司徒柳伸手试图掰开她的手,她钳子般死攥着他袖子,他又舍不得太用力,只好虚张声势地哼道。
“姜桃夭,我已经写了休书了,你到底还要纠缠到几时?”
蒋桃直视他的眼睛,摇头。
“你那些故意伤人的话,我不要听。”
司徒柳心中猛然一颤,还想再强辩,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他只得甩开她,撑起身子,仓惶快步向外逃离。
蒋桃却跳下床,往他身上一扑,在身后紧紧抱住了他。
“不要丢下我,好不好?”
司徒柳浑身僵硬,他一向游刃有余,谈笑间潇洒自若,却惟独面对她,总要慌了阵脚。她的声音如泣似怨,缚住他的手脚,让他入陷泥塘,迈不开脚步。
蒋桃见他没有推开自己,心中一阵激动,将他抱得更紧了些。
“不管未来怎样,我们不能一起面对吗?”
未来二字猛地点醒司徒柳,他悚然回神,旋身推开蒋桃,往后退了几步,颤声开口。
“我们之间……本来就没有什么未来,你不要再痴心妄想。”
饶是已经做好承受他伤害的心理准备,蒋桃的眼泪还是忍不住往下掉,一霎泪落如雨,司徒柳心中绞痛,想要立刻转身拂袖而去,却又拔不起腿。
“我想我还是放不下你,你呢?你真的忍心丢下我吗?我说过啊,你要是背叛我,不要我,我会难受得生不如死,你忍心吗?忍心吗?”
一连串的质问,让司徒柳的心隐隐作痛,他双手忍不住环住她的身子,再也无法推开她,只能喟叹。
他闭眼,挣扎许久,终于一把将她拢回怀中,在她颈间低声道。
“阿桃,等我,我会想办法,一定会有办法的。”
蒋桃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可还是含泪笑着点头。
“恩,我会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