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怎么好意思……”丛莱赶紧推辞，她原本希望自己不就此被人顶替就行了，怎么还会奢望更多。现在这样的就业形势，能找一份稳定的工作都十分不易，尤其是她这样没有什么特别技能和学历的人。
“你是在下班回家的路上遭遇的事故，理应由我们来负责医药费。”陈少华态度诚恳。
陈少华离开后，又有一些公司的同事陆续来探望她。
晚上，林培带来晚餐。可惜丛莱一看见他就没有胃口。林培想要逗她开心，可是丛莱却根本不理他。林培无趣，他一脸的疲惫，眼底青黑，似乎也受了不少折磨，丛莱看着也隐约感到心疼，可是一想到他的所作所为，实在不能够原谅。再加上周宁远之前说过的那些话，让丛莱有些隐隐不安的感觉。可是她又不想因为一个陌生人的话去质问林培，她总觉得一段关系当中信任十分重要，不愿意轻易打破他们之间这种信任。
见丛莱实在不理他，林培只好说：“丛莱，我知道你现在在生气，我能理解。既然这样，我们不如都冷静一下，我过几天再来看你……”
丛莱不作声，甚至不抬眼睛去看他，只做假寐样子，眼不见心不烦。
林培见她如此，轻叹一口气，向门口走去。他走到门口，似乎又有些不甘心，回头又对丛莱说道：“阿莱，我工作压力真的很大……对不起……”
他说完，轻轻叹了一口气，推门而出。
丛莱强忍着不去睁开眼睛看他，可是听见他轻叹的声音还是心生恻隐之心，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觉得自己就要原谅这个男人了。直到听到门被关上的那一刹那，她的心也跟着那么狠狠地一颤，这才抬起头看向那扇紧闭的门。此时她才发现，自己的视线早已一片模糊，眼前所有的一切都已经变得模糊扭曲。
之后的几天，林培果然没有出现，倒是周宁远总是给她送炖品，但他自己很少出现，总是让家里雇的做饭阿姨帮忙送到。丛莱刚开始还很抵触，但是因为来的并不是周宁远本人，而是一个和丛莱没有私人恩怨的可爱阿姨，所以丛莱慢慢也就接受了周宁远的炖品，只当这是她应得的补偿。因为和阿姨聊得来，而且她身边一个亲人都没有，慢慢地，丛莱和阿姨的关系也变得格外亲切。阿姨也十分热心，知道丛莱在这里无亲无故，于是吃完饭之后就坐在旁边边织毛衣边陪她看一会儿电视，时不时的还见缝插针的夸奖自己老板周宁远的好处。
007.
到了出院那天，丛莱虽然走路不方便，但是已经没有什么大碍了。出院的事情，她谁也没有通知，尤其是林培，她只想要安静地回到住处，收拾了自己的东西离开那里，这是她能想出来的最好的办法。她没有别的女人的那种胆量，能洒脱地接受面前这一切，敢于和男人对峙，又或者拉下脸来大哭大闹。想来想去，她承认自己终究是懦弱的。她能想到最好的办法，不过就是乖乖地认输，承认自己当年不过是犯下了一个不可弥补的、天大的错误，然后偷偷地逃离属于他们两个的世界。除此之外，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她办理了出院手续，收拾东西的时候，周宁远走了进来。同样是初夏时节，外面的天气不冷不热，阳光明媚。男人穿着一件对开襟的海军蓝羊毛衫，里面是浅灰色的带图案的T恤，黑色休闲裤，牛津鞋。这样一身极其普通的衣服穿在他身上同时包含了绅士和花花公子两种相悖的气质，却能够很好地糅合在一起。他已经恢复了以往的情绪，脸上带着温和笑意，站在病房门口。
“你来干什么？”丛莱只是瞟了他一眼，便没再看他，自顾自地收拾自己的衣服和一些日常用具。
“听说你今天出院？”周宁远微笑着说，他笑起来的时候，眼睛眉毛都是弯起来的，十分好看，像是个大男孩儿。
丛莱不理他，拿起自己的背包，这时候身后伸出来一只手，抓住她背包的包袋，手指白皙修长，指甲也很干净，精心修剪过。丛莱回头，见周宁远走到她身边，帮她拎起双肩包，背到自己的身上，同时说道：“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丛莱说。
可是不等她说完，周宁远已经扶起她的胳膊，微笑着而且彬彬有礼地说道：“丛莱，我想我可以叫你的名字吧？”
“无耻！”丛莱嘟囔了一句，一瘸一拐地往外走。
两个人走到医院门口，丛莱向左拐，那是离家比较近的公交车站。周宁远拉住她，“干什么去？”
“回家。”丛莱从他手里挣脱出来，一脸厌恶地说。
“我送你。”
“不用！”
“我坚持。”周宁远说。
丛莱愣了愣，想张口说话，可是又不知道说些什么好。你永远无法与不讲理的人讲道理，于是她又闭了嘴。
“走吧，我送你回家。你这样子根本没办法自己走。”周宁远坚持道。
丛莱无语地看着他好一会儿，终于妥协，低声说：“车在哪？”
周宁远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他笑眯眯地看着她，竟然连一点惭愧的意思都没有。丛莱摇摇头，向反方向走去。他们来到医院地下停车场，周宁远打开汽车后备箱将丛莱的背包放进去，丛莱则百无聊赖地站在一边等待。这时候，柱子后面熟悉的声音引起了丛莱的注意。
“敏霞，你听我说……”
男人祈求的声音挑起了丛莱敏感的神经，她感觉自己的脚步钉在原地无法自如移动。这时候，女人的声音响起，她刻意压低自己的愤怒，低吼道：“我不会再相信你说的一个字了，你滚，去接你女朋友。以后别想从我这里再拿一分钱！”
“敏霞，你别这样，你知道我喜欢的一直是你，只不过……只不过……”男人急切地解释道。
“只不过？”女人冷冷一笑，说道，“只不过那个女人对你用情很深，为了你放弃所有，所以你不能和她实话实说，对不对？”
“我保证，敏霞，我保证！”男人抓着女人的衣袖，哀求道，“等她伤好了，我一定跟她说清楚。敏霞，我求求你，我不能没有你！”男人语气中带着哭腔，哀求道。
如果不是地下停车场十分安静，或许丛莱还听得不是很清楚。丛莱后来一直在想，为什么那一天她要跟着周宁远去停车场，为什么那个停车场会如此安静？以至于在这一时间、这一地点，让她听到这些她不该也不想听到的对话。
“林培！”女人突然发狠地说道，“你别忘了，你将要做生意的钱，都是我给的！”
丛莱直觉自己的脑袋“嗡”的一声，如果不是听见那个女人叫着自己熟悉的名字，她怎么都不愿意相信这个听了这么多年的熟悉的名字就是她自认为认识、了解并且爱慕着的男人。她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勇气驱使她一步步艰难地迈着还在隐隐作痛的腿绕过柱子，就连周宁远在身后叫她，她都好像没有听见。她只是木讷地一步步走过去，仿佛灵魂已经出了窍。
挡着视线的柱子慢慢地从眼帘中移开，一辆红色的奔驰旁边，男人正拉住女人的衣袖，他微微弓着腰，紧张地看着他身边的女人。而那个女人侧身对着他，皱着眉头看着男人，显出不耐烦的神情。她衣着入时，就算是丛莱再不懂那些昂贵的品牌，也知道她身上的衣服价值不菲。看到这样熟悉的场面，林培同样卑躬屈膝的表情，对着另外一个人，那一晚的情景再一次冲进她的大脑，让她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晃了晃。面前的一切都是那么地让她难以置信，她无法相信眼前的这一切。
女人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软下语气，回过身，面向林培：“我给你最后一个机会，今天你必须和那个女人说清楚！”
“我一定会的，真的！你相信我！”男人保证道。
“那你告诉我，你喜欢的到底是谁？”女人缓和了脸色，微笑着问道。
“是你，亲爱的。是你啊！”林培急切地说道。
“你保证？”
“我保证，我发誓，我今天就搬出来！”
丛莱听到这里，突然忍不住笑出声儿来，声音惊动了对话的男女。林培猛地转过头来，惊讶地看向丛莱。他愣在原地半晌，终于跌跌撞撞地向丛莱跑过来。他急切地跑到她的身边，似乎想要抓住她的胳膊，可是手臂伸到半空中又缩了回去。他胆怯地向自己身后瞟了一眼，然后问道：“你怎么自己就出院了？怎么没有给我打电话？”
丛莱只觉得自己想笑，脸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抽动，可是究竟因为什么笑她又说不出来。身体如此僵硬，心也一定是僵硬的，不然她为什么在笑的同时又觉得自己好像无法呼吸。
周宁远上前一步，勾起唇角道：“她不是自己，是我来接她出院的。”
林培看向周宁远，皱起眉头，厌恶地说道：“怎么是你？”
他说着伸出手臂想要将丛莱从他的身边拉过来，他的手臂刚一触碰到她，丛莱就好像触电一样躲闪开来，厉声叫道：“别碰我！”
这声音听起来尖锐刺耳，像是声带被人撕开了一般难听，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林培似乎被她吓了一跳，他向后退了一步，深深吸了一口气，看了看丛莱，又看了看周宁远。他的目光在他们之间游移了两个来回，这才似乎恍然大悟道：“丛莱，你不会是要跟这个男人好吧？”
丛莱被他如此责问，一时之间竟然无言以对，冷声说道：“你说什么呢？”
林培却冷笑一下，轻蔑地说道：“也对，他确实比我有钱，我算什么？只要有比我更好的，你当然不愿意跟我一起受苦。还说什么真爱，真爱在这年头能值几个钱，那个人渣给你一点好处，你就去了，也好……正好！我成全你！”
丛莱不可思议地看着面前的男人，没想到他竟然会如此倒打一耙，而且还打得如此漂亮。她感觉眼泪快要冲出眼眶，可是她不愿意让他看出她如此懦弱，这是她能够维持的最后一丝自尊。
“你说什么呢？”她大吼道，尖叫的声音响彻整个停车场，引起阵阵回荡。
“无所谓，你以为我在乎吗？反正你们也有那种关系了，你跟他也很正常。不过丛莱你别忘了，他那么有钱，是不可能对你付出真感情的。他不过就是在玩你，你以为你很值钱吗？不过是和我一样对他们那些人摇尾乞怜的可怜人罢了！”
丛莱听着他的话，反而越加冷静，身体不住地颤抖，但是脑子却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理智。她冷冷一笑，摇头说道：“我爸常说，人必自侮，然后人侮之。我现在总算深刻体会这句话的含义了。谢谢你告诉我这些，没错。我就是要和他在一起。他就算再人渣，和你比起来算什么？正好，我以为今天只有我搬出那个家，没想到你也有这个想法，我们算是不谋而合。”
“丛莱。”林培再一次伸手，拉住丛莱的手，他的脸色青白，嘴角像是因为愤怒微微抽搐。
周宁远向前一步，挡在丛莱的面前，推开林培的手，面无表情地说道：“丛莱已经说了别碰她。”
“你算老几？滚开！”林培急了，狠狠地推了一下周宁远。
周宁远向后退了一步，伸出手掸了掸自己的肩膀，猛地抓着林培的手腕，压向他道：“我说了，离她远点儿。”
“他是我女朋友！还轮不到你这个捡我剩下的人管。”林培怒目圆睁，高声喊道。
“我告诉你，嘴巴干净点儿，滚！”周宁远不耐烦地低吼一声，用力推开林培，林培身体不稳跌跌撞撞地向后倒去。
丛莱吸了吸鼻子，双手紧紧地握成拳手，她冷声问身边的周宁远：“你是不是很有钱？”
周宁远疑惑地回过头，看向脸色苍白的女人，不解她突然提出的和当前场景毫无关系的话题。
“和她比呢？你比她有权有势吗？”丛莱抬了抬下巴，指向远处一直冷眼旁观的那个女人。
周宁远看了看她手指向的方向，勾了勾唇角，无所谓地说：“也许吧。”
“那我做什么，你都可以替我摆平？”丛莱目光直视着远处的女人，声音没有丝毫起伏，似乎刚才戏剧化的一幕根本不曾出现过。
“可以。”这一次，周宁远的笑意更深，毫不犹豫地说道。
“那就好，周宁远，这是你欠我的。”丛莱说着，拖着自己还没有痊愈的腿一瘸一拐地向女人走过去，经过林培身边的时候彻底忽略了他的叫声。
她慢慢地走到女人的面前，冷静说道：“你喜欢他？”她指着摔倒在地的林培问道。
那女人傲慢地打量了一下丛莱，“我的男人，用不着你……”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丛莱抡起自己的手臂，狠狠地掴在女人的脸上。女人始料未及，结结实实地接了这一巴掌，被丛莱打得摔倒地上。
丛莱狠狠地唾了一口，说道：“没品！”
然后费劲地支撑着女人的车门，抬起完好的那只脚，狠狠地一脚踢向女人的下巴，将女人掀倒在地。那一脚几乎用尽全力，空气中响起一声骨头碎裂的脆响。那个女人或许没有料到丛莱会下手如此狠毒，尖叫一声捂着自己的嘴巴倒在地上呻吟起来。
一旁的林培傻愣愣地看着这一幕。
丛莱拍了拍自己的手，冷笑着说道：“祝你们两个百年好合。”说完，一瘸一拐地向周宁远的车子走过去。
上了车，丛莱一直狂跳的心脏才慢慢平复了下来，刚才那一幕看上去像是让人出了一口恶气，动作行云流水，像个专业的女流氓。可惜真实的情况却是当时她紧张地大脑“嗡嗡”作响，视线模糊，心脏狂跳，双手不可遏制地剧烈颤抖。她用力搓了搓自己冰冷的手，这才发现周宁远满脸笑意地看着她。
“看什么？”丛莱没好气地说道。
“丛莱……”周宁远欲言又止。
“怎么？没见过像我这样的女人？”
“丛莱，你知道你像谁吗？”
“谁？”丛莱疑惑地问。
周宁远笑着摇摇头，像是发生了什么让他无比喜悦的事情一样，不再回答她的问话。
两个人都沉默了下来，只剩下车子发动机发出“呜呜”的声音。外面的世界依旧嘈杂，可是却像被车窗隔绝开来，而里面，则好像身在另外一个空间当中。里面只有沉默无限扩大延展，吞噬所有的声音，形成旷日持久的寂静。
许久之后，丛莱突然阴沉地说道：“你说得对，钱，真的是一个好东西！”
008.
车子很快开到丛莱所住的那个老旧小区的居民楼下。丛莱笨拙地拖着自己还在疼痛的腿想要下车，男人却已经走下车来到车门前，伸手轻轻架住她的胳膊，帮她下车。这一切他做得十分自然，像个十足的绅士。这让丛莱感到十分困惑，分不清究竟什么样才是真正的周宁远，前一秒钟谦虚温和，后一秒钟阴冷诡秘。
男人将她扶下车，然后突然微笑着提议：“丛莱，我们做个交易吧。”
这句话在今后的时间里，像是一个无法被遗忘的魔咒，时不时地在丛莱脑海中闪现，即便是过了十年之久，这个画面依旧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深刻，连颜色都分外的鲜明。柳树翠绿色的叶子上覆盖着一层灰突突的尘土，高架桥的泥泞冷酷的灰色，她居住的那个居民楼残破不堪的土黄色，周宁远黑亮光洁的奔驰车身，还有他接近肤色的唇在她的脑海中一张一合。她无法忘记那时候的周宁远的表情，微笑着像个绅士，却带着让人猜不透的黑色笑容，他轻轻勾着唇角提出这个建议。
丛莱有时候觉得自己像是一直漂浮在海上的求生者，终于在某一天，巨浪将她卷到一座浮岛上，这座岛就是周宁远。这座岛上有丰美可口的食物，有可供遮阳的葱茂大树，有可供休憩的温暖干燥的野草，有她在疲惫求生中所需要的一切，但是它却并不是一个家，一个坚实稳定的大陆，就连它自己都有随时沉没的危险，更别提给丛莱带来永远的安全感。它作为一个丛莱在旅程中暂时遮风避雨的港湾是合适的，但是却没有能力给予她永远的家。
可笑的是，她发现经过周宁远这座岛之后，她很难相信自己还能再找到其他的岛，更无法看见大陆。离开这座岛，她能做到的也许只是终生漂浮。
“我有什么资本和你做交易？”丛莱脸色苍白，腿上的伤隐隐作痛，她急于想要离开男人的视线。
“跟我在一起，做我女朋友或者别的什么都好，只要你和我在一起，丛莱！”周宁远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