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机四伏
酒杯是被两枚铜钱击碎的,铜钱自浓荫深处飞来,距离他们最少在十几丈外。
要用一枚铜钱打碎两个酒杯并不难,要用一枚铜钱从十几丈外打碎一个酒杯,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但是‘阳光’和小方却好像根本没有把它当作一回事。两个人居然还是连一点反应都没有,就好像手里根本没有拿过酒杯,又好像酒杯还在手里,根本没有被打碎。
如果这时候有人在看着他们,一定会认为这两个人都是白痴。
这时候当然有人在看着他们,这木屋四面的密林中都有人。
奇怪的是,他们虽然拆了木屋,击碎酒杯,却没有别的举动。
如果说‘阳光’和小方都在演戏,他们就在看戏。
这些人难道是特地来看戏的?
天色已渐渐暗了。
小方站起来,在这个已经不见了的木屋里,沿着四面已经不见了的木壁转了两个圈子,忽然说:‘今天的天气真不错。’
‘的确不错。’
‘你想不想出去走走?’小方问阳光。
‘阳光’看着他,看了半天,才慢慢的摇了摇头:‘我不想去。’她说:‘你去,我在这里等你。’
‘好!我一个人去。’小方向她保证:‘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四面的木壁门窗虽然已全都不存在了,他却还是从原来有门的地方走了出去。
他走得很慢,态度很悠闲,就好像真的是吃饱了饭出去散步的样子。
木屋建造在树林里特地开辟出来的一块空地上,他刚走到空地的边缘,林木后忽然有人影一闪,一个人轻叱:
‘回去!’
叱声中,十二点寒星暴射而出,打的既不是小方穴道,也不是他的要害,却将他所有的去路全都封死。
迎面打来的三点寒星来势最慢,小方既不能再向前走,也不能左右闪避,只有随着迎面打来的这三件暗器的来势向后退,一路退回了木屋,退回到他原来坐着的那张椅子上。
他刚坐下,这三件暗器也都落了下去,落在他面前,却不是刚才击碎他酒杯的那种铜钱,而是三枚精铁打造的铁莲子。
铁莲子本来是种普通的暗器,可是这个人发暗器的手法却极不普通,不但手法极巧妙,力量更算得准极了。
‘阳光’看着小方,脸上虽然还是全无表情,眼中却已有了忧惧之色。
现在无论谁都已经应该可以看得出,这次来的都是一等一的高手。
小方居然又向‘阳光’笑了笑。
‘我回来得快不快?’
‘阳光’居然也对他笑了笑,嫣然道:‘真是快极了。’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小方已经从椅子上飞身而去,脚尖点地,燕子抄水,弩箭般扑向另一边林木的浓荫深处。
他的身子刚扑入树荫,树荫中也响起一声轻叱,彷佛还有剑光一闪。
‘这条路也走不通,你还是得回去。’
一句话,十三个字。
这句话说完,小方的身子已经从树荫中飞出,凌空翻了三个筋斗,从半空中落下来,又落在木屋里,落在他原来坐着的那张椅子上,衣襟已被剑锋划破了两条裂口。他坐下去很久之后,还在不停喘息。
这边树荫中无疑埋伏有绝顶高手。
奇怪的是,他虽然击退了小方,却没有再乘胜追击。
只要小方一退回木屋,他们的攻击就立刻停止。看来他们只不过想要小方留在木屋里,并不想取他的性命。
来的究竟是些什么人?究竟想干什么?
天色更暗。
小方和‘阳光’还是对面坐在那里,树荫中的人已经看不见他们的脸色。
可是他们自己知道自己的脸色一定很不好看。
‘阳光’忽然叹了口气。
‘时候已经不早了,一天过得真快。’她问小方:‘你还想不想出去?’
小方摇头。
‘阳光’站了起来:‘那么我们不如还是早点睡吧!’
‘好。’小方道:‘你睡床,我睡地板。’
‘阳光’又盯着他看了半天:‘我睡床,你也睡床。’
她的口气很坚决,而且已经走了过去,把小方从椅子上拉了起来。
她的手冰冷,而且在发抖。
她是小方生死之交的未来妻子,暗中也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看着他们。如果是别人,一定会避嫌,一定会坚持要睡在地上。
小方不是别人,小方就是小方。
‘好。’他说:‘你睡床,我也睡床。’
木屋里只有一张床,很大的一张床。他们睡下去,还是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他们还是在一个小而温暖的木屋里,门窗都是关着的,绝不会有人来侵犯骚扰他们。
可是他们心里都知道,所有的事都已经不一样了,他们的性命随时都可能像酒杯一样被击碎,他们能活到什么时候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
‘阳光’蜷曲在一床用大布缝成的薄被里,他们的身子距离很远,头却靠得很近,因为他们都知道对方一定有很多话要说。
先开口的是‘阳光’,她压低声音问小方:
‘你受伤没有?’
‘没有。’小方耳语:‘因为他们根本不想要我的命。’
‘如果他们想呢?’
‘那么我现在已经是个死人了。’
小方从来都不会泄气的,他既然这么说,就表示他们已完全没有机会。
‘阳光’勉强笑了笑。
‘不管怎么样,反正他们暂时还不会出手的,我们不妨先睡一下再说。’
‘我们不能睡。’
‘为什么?’
‘因为我们不能留在这里。’小方道:‘绝对不能。’
‘你想冲出去?’
‘我们一定要冲出去。’
‘可是你已经试过。’阳光道:‘你自己也知道我们的机会不多。’
‘我们很可能连一成的机会都没有。’
‘那么我们无非是送死!’
‘就算要死,我们也得冲出去。’小方道:‘就算要死,也不能死在这里。’
‘为什么?’
‘因为我们绝不能连累卜鹰。’
小方的口气坚决:‘他很可能还留在附近,这些人既不出手,又不放我们走,为的就是要利用我们引诱卜鹰入伏,如果卜鹰还在附近,他会不会让我们被困死在这里?’
‘阳光’沉默者,过了很久才轻轻的叹了口气:‘他不会。’
小方盯着她,一个字一个字的问:‘我们能不能让他来?’
‘阳光’沉默。
这问题又是个根本不必回答的问题,她凝视着小方,眼睛里已经有了泪光。
她绝不会为自己伤心,可是为了一个宁死也不愿朋友被伤害的人,她的心已碎了。
——小方不能死,绝不能死。
——可是卜鹰呢?
‘阳光’闭上眼睛,过了很久很久,忽然伸出手,紧紧的抱住小方。
‘如果你决心要这么做,我们就这么做。’她说:‘不管你要到哪里去,我都跟着你,你要下地狱,我也下地狱。’
夜色渐深。
小方静静的躺着,让‘阳光’紧紧的拥抱着他。
他没有动,也没有负疚的感觉,因为他了解‘阳光’的感情,也了解他自己的,他们虽然在拥抱,可是心里想着的却是另外一个人。
一个随时都可以为他们去死,也可以让他们去死的人。
——卜鹰,你在哪里?你知不知道他们对你的感情?
忽然间,一个人影自暗处中飞出,横空飞过十余丈,又忽然落下,‘砰’的一声,落在这个已经不存在的木屋里,落在他们的床边,一落下之后,居然就不再有动静。
这个人是谁?来干什么的?难道他们的仇敌已决定不再等待,已决定要对他们出手?
‘阳光’看着小方。
‘我们好像有客人来了。’
‘好像是的。’
‘我们不理他行不行?’阳光故意问小方。
‘为什么要不理他?’
‘他连门都不敲就闯进来,连一点礼貌都没有,这种人理他干什么?’
小方笑了。
就在他开始笑的时候,‘阳光’的手已松开,他的身子已掠起,准备凌空下击。
他没有出手,因为他已看清了这个人。
这屋子根本没有门,就算有门,这个人也不会敲门的。
死人是不会敲门的。
这个人的头颅已垂下,软软的挂在脖子上,就像是个被顽童拗断了脖子的泥娃娃一样,这里虽然无灯无月,小方还是一眼就看出他是个死人。
——是谁拗断了他的脖子?为什么要把他抛到这里来?
小方的心跳忽然加快,他已经想到了一个人。
就在这时候,另外一个方向的暗林中,忽然也有一条人影飞出,横空飞过十余丈,‘砰’的一声,落在这个已经不存在的木屋里,头颅也同样软软的挂在脖子上。
‘阳光’一骨碌翻身跃起,一把握紧小方的手,两个人的心都跳得很快,眼睛里都发出了光。
暗林中已传出冷笑。
‘果然来了!’
‘阁下既然已经来了,为什么不出来跟大家见见面?’
冷笑声中,夹杂着衣袂带风声,木叶折断声,隐约还可以见到人影闪动。
远处又有人轻叱:‘在这里!’
叱声刚响,暗林中就有三条人影冲天飞起,向那边扑了过去。
‘阳光’和小方的心跳得更快,他们当然已猜出来那人是谁了。
暗林中人影兔起鹘落,全都往那个方向扑过去,衣袂带风声中夹杂着一声声叱咤。
‘姓卜的,你还想往哪里走?’
‘你就留下命来吧!’
来的无疑是卜鹰。
他故意显露身形,将暗林中的埋伏诱开,让小方和‘阳光’乘机脱逃。
‘阳光’又在看着小方,不管什么事,她都要小方作决定。
小方只说了一句话:
‘他在哪里,我就到哪里去。’
‘阳光’连一句话都不再说,两个人同时移动身形,也往那个方向扑了过去。
繁星满天,星光却照不进茂密的树叶间,树叶虽然已枯黄,却还没有凋落。
他们还是看不见人,连远处的呼喝声,都已渐渐听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