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染白衣
波娃默默的走了。
她也没有再说什么,小方目送她走出去,看着她柔弱纤秀的背影。
他希望她再回头看看他,又怕她回头。如果她再回过头——
他说不定就会不顾一切,跟着她闯出去。
她没有回头。
班察巴那也走了,临走的时候,忽然对小方说了句很有深意的话。
‘如果我是你,我也会像你这么做的。’他的声音中绝没有讥诮之意:‘像她这样的女人实在不多。’
快走到帐篷外时,他又回过头:‘可是如果我是你,以后我绝不会再见她。’
小方紧握双拳,又慢慢松开,然后再慢慢的转过身,面对卜鹰。
他想问卜鹰:‘你既然肯放她走,为什么要我留下?’
他没有问出来。
波娃和班察巴那一走出去,卜鹰的样子就变了,小方面对他时,他已经倒了下去,倒在用兽皮堆成的软垫上,小方从未见过他如此疲倦衰弱。
他苍白的脸上全无血色,可是他雪白的衣服上却已有鲜血渗出。
血迹就在他胸膛上,距离他的心口很近。
‘你受了伤?’小方失声问:‘你怎么会受伤!’
卜鹰苦笑。
‘只要是人,就会受伤。利剑刺入胸膛,无论谁都会受伤的。’
小方更吃惊!
‘江湖中人都说你是从来不败的,我也知道你身经百战,从未败过一次。’
‘每件事都有第一次。’
‘是谁刺伤了你!’
卜鹰还没有回答,小方已经想到了一个人,如果有人能刺伤卜鹰,一定就是那个人。
——无名的剑客,无情的剑。
小方立刻问:
‘你已经跟他交过手?’
卜鹰沉默了很久,才慢慢的说:‘当代的七大剑客,我都见过,虽然我并没有跟他们交过手,但是他们的剑法我都见过。’
他在叹息:‘他们之中,有的人已老,有的人生活太奢华,有的人剑法太拘谨,昔年被江湖公认的当代七大剑客,如今都已过去,所以我没有跟他们交手,因为我知道我一定能胜过他们。’
这不是回答,所以小方又问:‘他呢?’
卜鹰当然也知道小方说的‘他’是什么人。
‘我已经跟他交过手。’卜鹰终于回答:‘我敢保证,七大剑客中,绝没有一个人能接得住他这一剑的……’
这一剑,无疑就是刺伤卜鹰的这一剑……
‘我从未见过那样的剑法,我甚至连想都没有想到过。’卜鹰慢慢的接着道:‘我只能用六个字来形容这一剑。’
‘哪六个字?’
‘必杀!必胜!必死!’
‘可是你还没有死。’小方彷佛在安慰他,又彷佛在安慰自己:‘我看得出你绝不会死的。’
卜鹰忽然笑了笑!
‘你怎的看得出我不会死?’
他的笑容中带讥诮:‘我留下你,说不定就是为了要你在这里等我死,因为我也曾留在你身边,等着你死。’
讥诮有时也是种悲伤。一种无可奈何的悲伤,有时往往会用讥诮的方式表达。
小方也了解。
除了对自己的感情外,对别的事他通常都能了解。
他慢慢的坐下来,坐在卜鹰身旁。
‘我等你。’他说:‘不是等你死,是等你站起来。’
烈日又升起,帐篷里却显得分外阴暗寒冷。
卜鹰已闭着眼睛躺了许久,也不知是不是睡着了,这时忽然又张开眼,看着小方!
‘有两件事,一定要告诉你。’
‘你说。’
‘那个无名的剑客并不是真的没有名字,他姓独孤,叫独孤痴,不是痴于情,是痴于剑。’
卜鹰叹息着:‘所以你千万不能与他交手,痴于情的人,一定会死在痴于剑的人之剑下,这一点你绝对不能不信。’
小方只问:‘第二件事呢?’
卜鹰又沉默了很久才开口。
‘你是个浪子。’他道:‘有的浪子多金,有的浪子多情,有的浪子爱笑,有的浪子爱哭,不过所有的浪子都有一点相同。’
‘哪一点?’
‘空虚。’卜鹰强调:‘孤独、寂寞、空虚。’
他慢慢的接着道:‘所以浪子们如果找到一个可以让自己觉得不再孤独的人,就会像一个溺水者抓到一根木头,死也不肯放手了,至于这根木头是不是能载他到岸,他并不在乎,因为他心里已经有了很安全的感觉,对浪子们来说,这已足够。’
小方当然明白他的意思。
他说的正是小方一直隐藏在心底,连碰都不敢去碰的痛苦。
一个人,一柄剑,纵横江湖,快意恩仇,浪子的豪情,也不知有多少人羡慕。
因为别人永远不会知道他们心底的空虚和痛苦。
卜鹰道:‘可是你抓到的那根木头,有时非但不能载你到岸,反而会让你沉得更快,所以你应该放手时,就一定要放手。’
小方握紧双拳,又慢慢松开:‘你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话?’
卜鹰道:‘因为你是我的朋友。’
朋友。
听到这两个字从卜鹰嘴里说出来,小方真的吃了一惊,甚至比看见他白衣上的血迹时更吃惊,只觉得心里忽然有一股热血上涌,塞住了咽喉。
卜鹰坐起,从身旁拿起一个羊皮袋,袋里不是那种淡而微酸的青稞酒。
‘这是天山北路的古城烧。’他说:‘这种酒比大曲还烈得多。’
他自己先喝了一口,将羊皮袋交给小方。
辛辣的烈酒,喝下去就像热血一样。
‘你怕不怕醉?’
‘连死都不怕,为什么要怕醉?’
卜鹰锐眼中又有了笑意,忽然漫声而歌。
儿须成名,
酒须醉。
醉后畅谈,
是心言。
这是西藏诗人密拉勒斯巴的名句,简简单单、普普通通的十四个字里,却带着种说不出的滋味,也像是男儿们的热血一样。
卜鹰还没有死,小方也没有走。
队伍又开始前行,终于将到距大吉岭二百五十里的‘圣地’拉萨。
晴空万里,云淡天青,远处雪峰在望,小方的心情彷佛也开朗了许多。
可是他并没有忘记波娃。
卜鹰看得出这一点。
‘还有件事我一定要告诉你。’有一天他对小方说:‘不管你信不信,我都要告诉你。’
‘什么事?’
‘波娃的意思是雪,雪是水结成的,雪的颜色洁白如银。’
卜鹰道:‘波娃才是真正的水银。’
小方没有反应。
他正在眺望远处高峰上的积雪,彷佛根本没有听见卜鹰在说什么。
卜鹰又道:‘失劫的黄金还没有找到,卫天鹏还是不会放过我,死去的儿子永远不能复生,吕三爷也一定不会放过你。’
他慢慢的接着道:‘现在我们“箭组”中的人已伤亡大半,他们绝不会让我们平安回到拉萨去的。’
这两天晚上,队伍歇下时,小方彷佛听见远处隐隐有马蹄奔腾的声音。
卫天鹏是不是已调集了人手,准备跟他们作最后一战?
‘前面有个隘口,藏人们都称之为“死颈”。’卜鹰道:‘如果我算得不错,他们此刻一定已经在那里等着我!’
死颈。
只听这两个字,小方已可想象到那隘口地势的险峻,四山环插,壁立千仞,如果有人在那里埋伏突击,这队伍中能活着过去的人绝不会多。何况埋伏那里的,必定都是卫天鹏那组织中的精锐。
小方也不禁担心:‘你准备闯过去?’
卜鹰冷笑:‘他们就想我闯过去,我为什么要让他们称心如愿?’
小方又问:‘除了那隘口外,还有没有别的路可走?’
‘没有。’卜鹰道:‘但是我们并不是一定非要过去不可。’
‘不过去又如何?’
‘等。’卜鹰道:‘我们也可以等,等他们来。’
‘他们会来?’
‘一定会来,而且很快就会来,因为我们能等,他们不能。’
‘为什么?’小方问。
‘他们的人手已集中,正是士饱马腾,斗志最旺盛的时候,他们算准了这一战必胜,一击得手后,就可以开宴庆功了,所以他们身上绝不会带着太多粮食和水,因为这一战过后,我们的粮食和水就全都是他们的了。’
卜鹰冷冷的接着道:‘所以他们不能等,我们不过去,他们一定会过来。’
‘然后呢?’
‘我已吩咐过,在那隘口三十里之外扎营。’卜鹰道:‘他们等不到我们,斗志已衰,再奔驰三十里来找我们,气力也已弱,我们就在那里以逸待劳,等他们来送死……’
他不仅看得准,而且算无遗策,不仅可以拔剑伤人于五步之内,而且可以运筹帷幄,决胜于千里之外。
小方不能不承认他的确是江湖少见的奇才,只不过小方还是在担心。
‘他们就算来了,也未必是来送死的。’
‘哦?’
‘卫天鹏既然已决心要胜这一战,这一次必定精锐尽出,再加上独孤痴和搜魂手,我们这边能跟他们一决胜负的人有几个?’
卜鹰的白衣上又有鲜血沁出,这一战之后,他的白衣必将被鲜血染红。
但是他的神情却仍然极镇静,忽然道:‘我知道不管这一战我们有多大机会,你都绝不会走的,否则你也不必为我担心了。’
小方的胸口又热了。
一个朋友的了解,总是比任何事都令他感动。
卜鹰看着他,冷酷锐利的目光忽然变得很柔和:‘我受了伤。我们的人手的确不够,但是我们并不是完全没有机会。因为我们有一样东西是卫天鹏他们绝对没有的。’
他慢慢的接着道:‘我们有生死与共,死也不会临阵脱逃的朋友。’
小方忽然大声道:‘不管怎么样,这次你一定要将独孤痴留给我。’
卜鹰又静静的看了他很久,目中又有了笑意。
‘这次独孤痴恐怕不会来。’
‘为什么?’
卜鹰道:‘你一定也听过班察巴那最喜欢说的一句话。’
小方知道是那句话。
——要让别人流血,自己也得流血。
卜鹰道:‘我承认独孤痴是天下无双的剑客,可是他要让我流血,他自己也得付出代价。’
小方立刻问:‘他也受了伤?’
卜鹰没有回答这句话,只淡淡的说:‘不管怎么样,如果他来了,我一定把他留给你。’
还未到黄昏,队伍就已停下。
根据加答的报告,这里与‘死颈’之间的正确距离是二十九里。
骆马围成了一圈,帐篷扎起,每个人都依旧在做他们应该做的事,和平时完全没有不同,彷佛根本不知道有大敌将临。
小方已有一整天没有见到班察巴那了,这两天他也没有被派出去值勤巡弋,一直都陪着卜鹰留在那顶上悬挂着黑色鹰羽的帐篷里。
负责管制食水的严正刚和照料病患的宋老夫子也来了,是卜鹰请他们来的,请他们来喝酒。
今天卜鹰的兴致居然很好。
他们喝的不是古城烧,是‘呛’——青稞酿酒,名曰呛。
这种酒虽然不易醉,醉了却不易醒。
黄昏后外面就响起了歌声,对藏人们来说,歌与酒是分不开的。
四下营火处处,每个人都在歌,都在饮,好像故意要让别人认为他们完全没有戒备。
就算他们有所戒备又如何?箭组中的男士,剩下的已不到十人。
根据小方所听到的马蹄声,卫天鹏调集来的人手至少有他们的十倍。
班察巴那回来了。
他证实了小方的想法,他已到‘死颈’去过:‘此刻已到了那里的,大约有七十匹马。’
七十匹马,就是七十个人,就是七十件兵刃,每一件都必定是杀人的利器。
班察巴那又说:‘那些人每一个都是驰术精绝的壮士,其中有一部份人用的是长枪大戟,有一部份人配着弓弩,还有七八个人用的是外门兵刃。’
能用外门兵刃的人,武功绝不会太差。
班察巴那却说:‘可是真正可怕的绝不是他们。’
‘真正可怕的是谁?’小方在问。
‘除了七十匹马外,还有三顶轿子也到了那里。’
沙漠中居然有人坐轿子?在准备突袭强敌时,居然有人要坐轿子去?
小方更惊异:‘轿子里有人?’
‘有。’班察巴那道:‘一顶轿子一个人。’
‘是些什么样的人?’
‘能够让卫天鹏派轿子去接来的,当然都是了不起的人。’班察巴那迟疑了片刻,才接着道:‘我只认得出其中一个。’
‘你认得出的是谁?’
‘就是你认为绝不会杀人的那个女人。’
小方闭上了嘴。
——波娃真的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真的能在眨眼间杀人?
他看不出,真的看不出。
他也不相信,也许已经不是不能相信,而是不愿相信。
班察巴那道:‘除了她之外,另外一个是独臂独腿的残废,左腿上装着根木脚,右手上提着个黄布包袱,份量看来很重。’
小方立刻问:‘他有多大年纪?’
‘我看不出他的年纪。’班察巴那道:‘他的头发每一根都白了,亮如银丝,但是一张脸却还是白里透红,看来简直是个小姑娘。’
‘小姑娘?’小方又问:‘你说的这个人,是个女人?’
‘是,是个女人。’
小方的脸色彷佛已变了。
‘另外还有一个呢?’
‘那个人好像是个瞎子,下轿时都要人搀扶,但是唯一发现我躲在附近的人就是他。’班察巴那苦笑:‘我差一点就回不来了。’
小方的心在往下沉。
他已猜出这两个人是谁,在当世的绝顶高手中,这两个人绝对可以名列在前十位。
卜鹰也应该知道他们的,但是卜鹰连一点反应都没有,只淡淡的说了句:
‘你累了,来喝杯酒。’
不易醉的酒,醉了就不易醒,最可爱的人,往往就是最可怕的人。
世上有很多事都是这样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