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在南方的一所乡村小学有过两个月的支教生活,那段时间是我参加工作以来最为无忧无虑,心情最为舒畅的日子。没有别的,就是因为孩子们天真无邪的心灵和纯洁干净的笑脸,就是因为一尘不染的天空和淙淙的流水,就是因为自由自在的飞鸟和香气扑鼻的百花……
大凡小学语文老师,没有哪个不曾问过学生的愿望的,也没有哪个不曾问过学生最喜欢哪个季节的。这真是一个值得深思的现象,难道这些问题是语文课的“标配”?难道孩子们就非得有什么人生愿望?为什么又非得让他们在四个季节中挑出一个自己最喜欢的来呢?
当然,我也无法免俗,第一节语文课上便抛出了那个老掉牙的问题:春夏秋冬四个季节,你们最喜欢哪一个啊?我也曾经问过城里的孩子同样的问题,答案在我的意料之中,绝大多数的孩子选择的是“春天”,因为春暖花开、鸟语花香啊,预示着新的一年红红火火啊!
可是,同样的问题,却把农村的孩子们给难住了。孩子们并没有按照我所预想的那样,“正儿八经”地回答问题,他们瞪大着眼睛,齐刷刷地看着我,又齐刷刷地说:“老师,为什么一定要选出一个来啊,四个季节我们都喜欢啊!”然后,我就哑口无言了,顿时觉得自己问出这个问题来,是多么的幼稚,多么的无聊啊!
在农村孩子眼里,一年四季各有各的美,根本没有高下之分。春回大地、万象更新,到处一派生机勃勃之景象,他们很喜欢;夏天有暑假,他们可以下河摸鱼、游泳,可以躺在树荫下听爷爷奶奶讲故事,他们很喜欢;秋天是收获的季节,那些漫山遍野的野果子是他们的最爱,还有那些仿佛被染上水彩的树叶,他们很喜欢;冬天到了,可以围着火炉唱歌跳舞,可以堆雪人、溜冰,当然还可以缩在被窝里睡懒觉,他们也很喜欢。因此,非得挑出一个最喜欢的季节来,你让他们怎么选?
那么,问题来了,为什么面对同样的问题,城里的孩子能迅速地做出选择,而农村的孩子却显得如此为难呢?真的是因为城里的孩子更聪明吗?答案无疑是否定的!因为城里的孩子对一年四季的感知是模糊的,没有切身的体会,只能从电视、网络和图书中得到,而这些信息来源都程式化地告诉孩子们,春天是美丽的,夏天是炎热的,秋天是萧条的,冬天是寒冷的,所以他们只有一个选择,“正确”的选择——春天。
于是,语文老师们便把这个“成功模式”搬到了农村语文课堂,可他们还是孩子,这么早就让他们面对如此困难的抉择,是极其残忍的。这是成人强加给孩子们的压力和负担,成人总是自以为是,总是不愿走进孩子的世界,倾听孩子的心声。这是教育的乱象,更是孩子们的悲哀!
那日看到一则有趣的笑话,说的是苏东坡的故事。苏东坡是个大才子,更是一个幽默感极强的,极富生活情趣的人。说的是有一个叫韩宗儒的人,跟苏东坡是好朋友,他非常喜欢吃羊肉,可是因为囊中羞涩,只能“望羊兴叹”。一日,他终于想到了一个好办法,于是提笔给苏东坡写信。很快,苏东坡给他回信了,他便乐颠颠地拿着苏东坡的手迹去换钱,然后买羊肉吃。后来,这件事情让苏东坡的学生黄庭坚知道了,他告诉老师说:“老师啊,韩宗儒那小子太不厚道了,竟然学着王羲之以字换鹅,拿着您的手迹换羊肉吃。”苏东坡听完一笑置之。再后来,苏东坡忙得要命,韩宗儒却一天之内连续给他写了三封信,还让送信的人站在苏东坡家门口等着他回信。苏东坡故作生气地告诉来人:“你回去告诉韩宗儒,本官今日断屠!”
不知韩宗儒得知自己的“阴谋”被拆穿后,会是一副什么样的表情,估计也会哈哈大笑吧。他当然知道其中的道理:偶尔玩玩这个小游戏便无伤大雅,要是如此紧追不舍,便显得有点过分了。这是文人之间一个非常儒雅幽默的笑话,告诉了后人苏东坡可爱的一面。
韩宗儒期待苏东坡的回信,好拿去换羊肉,跟语文老师期待学生回答“最喜欢春天”,两者的心情是一样的。设了一个套,让对方按着自己的想法钻进去,然后还把对方夸赞一番。
于是,我要在此告诉孩子们,如果以后你们的语文老师再问你们上面那个问题,你们就告诉他:“本人今日不想要老师的夸奖。”
人类有几千年的文明史,那些丰富的人生经验告诉我们,比如羊肉好吃,大补,“补虚劳,益气力,壮阳道,开胃健力”。所以,后人可以少走很多弯路,直接把羊抓来宰了下锅。可有些人生经验,却是自己给自己下套,在没有标准答案的答案中,寻出一个自以为正确的,非得让后人接受,不给一点思索的空间。比如落花代表谢幕和消亡,是毁灭的象征看,殊不知花落也意味着新生,意味着将有果实挂上枝头。
中国人喜欢寻求标准答案,希望所有事情都有一个权威且不可随意更改的说法。因为我们害怕混乱,害怕没有标准,我们吃透了没有秩序的苦。好像一切都必须有一个统一的说法,大家才能安心一样。中国人一般不喜欢谈论先秦,因为那时候太乱了,春秋五霸、战国七雄把偌大个中国折腾得乱七八糟、闹哄哄的,一点儿都没有安定的样子。可是,如果认真细究,春秋战国时期是中国历史上难得一见的文化大发展、大繁荣、大融合的时期,诸子百家争鸣,各个流派不断登台表演,只要你说得有理,只要有人接受,总有人会给你表演的平台。
到了经济社会全面鼎盛的所谓康乾、乾嘉盛世时期,度量衡、货币、等级制度等等都有了权威而统一的标准,当然也包括文化。知识分子再也不能“胡说八道”了,再也不能“我手写我心”了,因为摆在他们面前的是一个黑洞洞、阴森森的文字狱。祸从口出啊,那怎么办?于是,知识分子就不说话了,埋首故纸堆里搞起了各种各样的所谓考据学、校勘学。
在这里,笔者不是说越混乱越好,越多元越好,而是强调在一个基本大前提之下,可以有多种多样的声音。语文毕竟不同于数学,数学是一个“一就是一,二就是二”的非常严谨的学科,而语文的生命就在于不同的声音,不用的思维。否则,一个标准答案教出来的学生,也将千人一面,毫无生机。
众人喜欢春天,难道就没有人讨厌春天吗?春天就没有不足之处吗?其实,春天只有一个标准答案,那就是:辞旧迎新。一个轮回结束了,又要开始新的轮回。就这么简单,春天的所有内容和含义,都在这个大前提之下展开,只要符合逻辑,只要符合个人爱憎标准,哪一个都是标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