噼里啪啦--窗外响起了炮竹。正月,阳光似乎都变得温暖。
白苍苍的病房,白苍苍的病床,空荡荡的,只剩一道面向窗外的落寞背影。
轱辘--车轮碾着地毯,隐隐浮着声响。窗玻璃上透着模糊的影像,一张轮椅卡在了床尾,一束百合飘在了床尾的简易桌上。
那道背影却没动弹。他盯着窗玻璃,怨责:“骗了我和雷鸣这么久,你晚上睡得着吗?”
轮椅上的身影似微微晃了晃:“莫笑找到我,开了口,我不得不帮。不能透露行踪,这是莫笑的意思,也是我对雷叔叔的承诺。”
“你还有理了?”段子昊怒地回了头,额上的青筋都气得微突。他指着高晏邺叫嚣了开:“雷鸣这大半年怎么过来?如果不是急着赶去机场,他怎么会出车祸!”
高晏邺抠着轮椅扶手,愧疚地埋了头:“对不起。”
“对不起有用吗?”段子昊叫得越发凶了,“你瞒着我们把莫笑挪去珠海的时候怎么没想到对不起?帮她改名换姓办护照的时候,怎么没想到对不起?送她出境的时候,怎么没想到对不起?一个劲骗我和雷鸣,把我们瞒在鼓里的时候,怎么没想到对不起。”
高晏邺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轻叹:“是我想当然了。我总觉得,这样对雷鸣、对莫笑都好。理智想想,他们两个人还有什么可能,何必拖泥带水?”
“现在是对雷鸣好吗?”段子昊吼,“你是没看到雷鸣被送去医院的样子!你他妈要和我一样看到了,你--”他捂着额,眼睛通红闪着泪光。他忽然掏出兜里的手机扔到了高晏邺身上。他指着他:“你他妈听!”
高晏邺脸色惨白,手有些哆嗦的地滑开了屏幕。屏幕粉碎似得裂了开,只是没散架。上头,是雷鸣霄和莫笑的微信头像。滑动屏幕,整页全是一串连一串的消息,全是雷鸣霄发给莫笑的。
高晏邺抬了头,嘴唇微微抽搐。
“你他妈听!”段子昊隔空指着。
高晏邺局促地随手点开了一条,“笑笑,你喜欢的那家甜品铺子,双皮奶出新口味了。抹茶味,看着挺诱人,吃下去可真卡喉咙,还不如你蒸的好吃。”
他的脸色有些发青,又点开了一条,“听人说,宝宝十七八周就有胎动了。小家伙是不是天天都在踢你。他要是欺负你,你就说,‘臭小子,你要敢欺负老娘,我就叫你爹来打断你的狗腿’。”话筒里,响起雷鸣式的招牌笑声,紧接着,却是落寞的沉默。
“胃口好吗?”
“睡了吗?”
“吃了吗?”
“今天我看过爸妈了。妈不用人扶就能走个十米远了。”
高晏邺一条一条点着,直到指尖僵得都动弹不了。他的脸泛着铁青。
“满意了?”高晏邺闷声。其实,他也没想到,雷鸣居然一直在给莫笑的号码充值,保留着那个永远不会再有应答的号码。他甚至还天天自欺欺人地对着一个没有温度的头像喃喃自语。
高晏邺死抠着手机:“莫笑到惠灵顿之后,我们联系就很少,只是通邮件。我有告诉她,雷鸣在找她。她不愿意--”
“你还说!”段子昊喝断了他。
高晏邺很无奈地看着他。他继续解释:“莫笑不是改名换姓,她只是说,她想跟回父姓,她本来就该叫‘韩笑’。对,证件都是我替她办妥的,也是我刻意--让私家侦探查不到的。可这都不是我的意思。”
段子昊冷哼。
“你说,换做你是我,你会怎么做?”高晏邺渐渐情绪激动,“莫笑当初伤得那么重,根本没办法坐飞机,我除了带她去珠海是没其他办法。两个月后,她养好伤就说要去新西兰。我能做什么?除了私家飞机送她走,我--”
“所以连出境记录都查不到!”段子昊不耐烦地摆手,“我不想听你废话了。你只要过得了自己的良心!”
高晏邺无力地闭了眼:“我想见雷鸣。”
段子昊揪起简易桌上的百合花就砸在了高晏邺身上:“你他妈怎么不买白菊,等着清明一起扫墓!”
惠灵顿的冬天,昼夜温差大,却并不寒冷。午后,暖阳懒洋洋地洒在院子里,照得地上的苔藓耀着光斑,格外鲜活。葱翠的常青藤点缀着几点鲜艳的小花,衬得整个院落玲珑雅致,透着几分京都园林才有的恬静气息。
院子一角,秋千轻悠悠地晃荡。年轻的妈妈倚着秋千藤,踮着脚一边晃悠,一边哄着婴儿车里的小宝。暖风拂过,扬起淡翠色的纱巾,她抹了抹脖子,捋着纱巾掖在外套里。
“轩轩,羞不羞,不许吐泡泡。”她抽出小方巾,弓起身,小心翼翼地一边擦拭一边笑嗔,“不乖,可要打屁股。”
隔条马路的院子,围着常青树修葺成的天然篱笆墙。墙角,晃出一道身影,杵在那里一动不动,痴痴地盯着这边院落的秋千。在年轻的妈妈偏着脑袋露出笑脸那刻,他迈开步子,似乎是要穿马路过来,都走到了马路边了,却陡地停了下来。
“谁说要打?妈咪自己没常识,吐奶都不知道,还怪我们,你才羞羞,对不对?宇轩。”欧阳阳不知什么时候从屋子里窜了出来。他撂下公文包,拂开莫笑,抱起车里的小宝宝,对着粉嘟嘟的小脸蛋吧唧就亲了一口。他抱着小宝宝,轻轻地拍着他的背:“顺顺就不吐了。”
“哪里。他就是顽皮,吐着好玩。”莫笑站起身,凑着身子,歪着脑袋直瞅搁在欧阳阳肩上的小脸蛋。
小家伙似乎成心跟妈妈过不去,顽皮地直把脑袋往欧阳阳的怀里蹭。
“哈哈,还是干爸亲,好小子。”欧阳阳童心未泯地一记爽笑,抱着小家伙举过头顶,就在院子里跑了开,“我们放风筝,放风筝。”
小家伙笑了起来,轻声咯咯。
莫笑在身后追:“慢点,轩轩才半岁,你小心扭着他的腰。”
“哪有那么容易扭到?我们是男子汉。”欧阳阳住了步,又把小家伙举过了头顶。吧唧,又是一口,他才恋恋不舍地把孩子递给了莫笑:“宇轩乖,干爸先去挣面包,晚上再来陪宝宝。”
欧阳阳发动引擎,从车库倒出小院,还又摇下车窗,冲小家伙飞吻:“拜拜。”
屋子里窜出一个年轻女孩,捂着嘴直冲欧阳阳笑道:“还要不要上班啦?干脆全职奶爸算了。”
欧阳阳的车开走,莫笑就凑上去捏了把年轻女孩的脸:“朵朵,可不许乱说。”
“我说什么了?干爸也是爸。”女孩逗着小宝宝笑了两笑,转身就进了屋。
莫笑掂着怀里的小宝宝,柔声地呢喃着什么。
嘀嘀--秋千上的手机响。她走了过去,弯腰捡起。瞥见屏幕那刻,她整个人陡地僵住,差点都直不起身来。
好久,她才站直了,却还是揪着手机一动不动。怀里的小家伙,咿咿呀呀,伸着胖嘟嘟的小手就去拍屏幕。
她扭头,盯着粉嫩的小宝宝。不知道为什么,每每她盯着这个小人儿,总会似有似无地想起那张脸,隐隐的,总觉得那张脸和眼前的小脸蛋重叠了起来。精神的小眉毛,黑溜溜的大眼睛,甚至是微微挺拔的小鼻梁,总让她避无可避想起那个人。
此刻,尤甚。
眼睛又酸又涩,她总觉得什么东西要溢了出来。她搂紧了小家伙。抚着他的小脑袋,她想转身逃回屋里,却又忍不住低眸去看手机。
屏幕上,那串号码刺眼。
她不敢点开消息。呆站着好久,当她再次扭头看怀里时,小家伙正咧着小嘴冲她笑。忽然,她想起,那年午后,在那个他们曾经的小院子,那个人倚着移门,好似也这样冲她在笑。
脑海里,幻影像放灯片似得浮过,北半球的极光、巴厘岛的教堂、重庆的辣串串、塞班岛的海龟、扔落太平洋的婚戒、机场的围追、梧桐树下相拥、改签的多伦多……还有--
莫笑像断片了。当滑开那条消息,她就自觉彻底断了片。
“对不起,我爱你。”
她的手开始抖。她飞了半个地球避他。为了避他,她甚至不敢跟老爸老妈通电话。除了邮件请高晏邺向父母报平安,她把自己严严实实地裹在南半球的暖阳里。她以为,从此,她就暖暖的了。
可想起他,她就觉得冷,总像回到了那年圣诞。他才是她在马路上撞见的那匹北极狼,周身散着寒气,却像加国北部的万年冰川,一旦沾上,那凛冽的极寒就直把她牢牢吸附,这辈子想逃都逃不掉。
此刻,亦然。
她鬼使神差似得按了回拨。她感觉得到他身上散发的寒气,她感觉得到他就在近处。
Stary Stary night…
当熟悉的旋律响起,她再忍不住,泪流满面。她抓着手机,抱着孩子,循着旋律,一步步挪出编织了整整一年的保护网。
马路边,她陡地住了步。旋律从对面的葱翠篱笆墙里窜出来,悠悠荡荡,萦绕着整个社区街角。她瞥见,篱笆墙角,一双蹭亮蹭亮的皮鞋露出了鞋尖,缓缓的,鞋尖越露越多,甚至笔直的裤线都隐隐晃了出来。
从这边到那边,不过短短五十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