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之未落,其叶沃若。于嗟鸠兮,无食桑葚!于嗟女兮,无与士耽!
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诗经·卫风·氓》
一晃几日,每日清晨,玄烨皆在兰藻斋用膳,尔后,回清溪书屋召见朝臣。晚膳过后,若无朝臣觐见,玄烨会召芝兰书房小聚。
倚坐软榻,托手扶腮,透着珠帘那顶黑绒红缨常冠尽是肃穆之气,眸光泛起一丝涟漪,嘴角浮起一丝浅淡笑意,芝兰悄然起身,踮着脚轻步迈至香炉前,旋开凤钮,添上一细撮龙涎,循着袅袅香烟仰视苍劲有力的清溪书屋四字牌匾,足足一年不曾握笔,手指竟鬼使神差般轻轻隔空临起来。
“闷坏了吧?”不知何时,玄烨已踱至身侧,微微仰首,背手轻笑道。
急急住指,轻轻摇头,芝兰凝着牌匾含笑说道:“清溪清我心……奴才啊一点都不闷。”
“呵呵……”双眸都似染笑,玄烨稍稍扭头,垂眸低凝一瞬,夹着一丝赞许戏谑道:“你懂读心术?为何朕之所想,你都能猜中?”
不由嘟嘴,芝兰复又轻轻摇头,莞尔笑语:“奴才误打误撞罢了。其他人想必早就读懂了,却不似奴才这般厚颜,在主子面前班门弄斧。”
“哈哈……误打误撞也罢,总算是头一个读懂的,该赏……”玄烨一味打趣,爽朗笑道,复又凝眸望了一眼,道,“去……坐那边别动。”说罢,便挑帘踱回御案。
不知他是何意,芝兰弱弱地端坐软榻上,禁不住朝珠帘那头张望,只瞧见灼热眸光不时朝这边扫望,而梁九功则紧抿笑意俯身研磨。
一炷香光景过去了,珠帘那头依旧如此。想必是嫌自己烦扰圣驾,芝兰嘟了嘟嘴,捡起软榻上的兔绒暖手,朝怀翼拢了拢,茫然地凝着对面的白地珐琅彩双耳瓶。
“过来吧……”玄烨朝御案轻轻呵了口气,嘴角浮起一丝浅笑,轻声唤道。梁九功斜睨一眼,弓腰鞠了一礼,悄然退下。
循声踱至御案,娥眉微扬,眉宇间簇着一丝疑云,芝兰俯身凑近御案,垂眸一凝,眸光瞬息点亮,熠熠生辉。盈白宣纸上水墨浓淡,点缀生动,云鬟雾鬓、柳叶弯眉、清扬眉目、唇绽樱颗……跃然纸上,惟妙惟肖……
低扫一眼御案,玄烨凝着玉白脸颊泛起一丝绯红,轻然笑道:“赏你的。”
扬指轻抚宣纸,星眸染上一层轻雾,芝兰深吸一气,唇角微扬,仿若呓语:“画的真好……焦、浓、重、淡、清,层层墨色用得得心应手。”
伸手握住御案上的柔荑,玄烨复又凝眸画纸,心下亦些许惊愕,自己闲暇时分偶尔也会信手画上几笔,但皆画山水,肖像尚属头一回,却不料水晕墨章间似簇了一道画魂,竟有七八分神似。
唇角浮起一丝解嘲笑意,玄烨紧了紧掌心,凝着灼灼美目,笑道:“朕难得画肖像,改日提上一首词,裱起来再赏你。”
“词?”盈盈抬眸,眸光尽是希冀,芝兰轻抿笑意,双颊掠过一丝羞涩,弱弱问道,“也是写给奴才的吗?”
“明知故问……”玄烨垂眸,淡扫凝脂玉面,鼻翼间弯起一弧笑,唇角一抿,打趣道,“词牌名朕已有了主意,就丑奴儿,贴切得很,词嘛……朕慢慢填。”
双眸氤氲愈甚,芝兰痴痴抬眸,禁不住笑意盎然于面,微扬下颚,些许撒娇些许俏皮,脆脆回道:“丑奴儿就丑奴儿,不还名罗敷媚嘛,奴才可比不得罗敷。这也算皇上抬举奴才了……”
“呵呵……”玄烨一把揽过柳腰,翼翼地避开左肩,紧紧拥住新绿入怀,爽声一笑,继而低语喃喃,“回头叫小梁子给你换身衣裳,又不在宫里,别一味侍女绿。”
心头掠过一丝甘甜,芝兰缓缓阖目,贴着玄青锦缎,幽幽点了点头。
时值腊月,春节将至,礼部大臣求见,芝兰只得早早退避。兰藻斋与清溪书屋同处畅春园东路,距离不远。于是,芝兰并未差步辇,兴致勃勃地与银月踏雪谈心。踱至院落门前,但见容若披着貂裘候在几尺开外。
眸光闪着三分希冀七分娇羞,银月朝芝兰身侧挪了挪,搀扶右臂的手不知觉地紧了紧。芝兰含笑低低瞥了一眼,抚了抚银月手背,旋即,盈盈福了福,唤道:“容若……”银月愣愣地跟着福了一礼,待容若转身,急急移眸凝着皑皑雪地。
“芝兰……”容若噙着笑,大迈几步,转又朝银月点点头,问候道,“银月姑娘,好久不见……”
足足一怔,双颊一红,银月急急抽手福了福,低声道:“纳兰大人好……你们慢慢聊,我先回院。”
“唉……”芝兰一把扯住银月,含笑道,“朋友相聚,哪有叫你回避之理?”银月抿了抿唇,嘴角溢着一丝笑意。
皓齿一亮,掠过一抹笑意,容若点头赞同,道:“芝兰说得没错。芝兰,你这次受伤……我竟耗到今日才得了机会探望,实在过意不去。”
芝兰嘟嘴莞尔,微微摇头道:“小伤罢了,你这么客气,倒真是见外了。”
容若合手,含笑道:“礼数一定少不得。你赶紧进院瞧瞧吧……我来了一会了,该走了。”
说罢,拱了拱手,便往回走。
银月瞅着裘绒黑影,迟迟不愿移目。芝兰倒好奇院内有何蹊跷,瞥了眼银月,轻轻扯了扯,凑近耳语道:“人都走远了……要不咱再跟着去书屋?”
银月撅了撅嘴,跺脚嗔道:“芝儿姐姐……”
二人推推搡搡地入院,只瞧见一溜灰青身影蹭地从屋里奔过来。
“嘎达?”声音轻扬,芝兰搂住扑腾过来的小小身影,惊喜唤道。
“姐姐--”嘎达嘟着嘴,微仰着头,撒娇道,“太太、额娘可想你了。姐姐……你何时回家啊?”
抬手抚了抚弟弟的额头,双眸氤氲,芝兰歪侧着头,嘟嘴打趣道,“你忘了?我说过,等你娶了媳妇生了娃,姐姐就回家了。却不料……你现在还是小孩样。”
嘎达松开手来,嘴角一撅,抬手朝头顶一比,不服气地说道:“我都快长高半个头了,射箭骑马都学了,连院子里的梅花桩都练了。我哪里还是小孩?”
心不由一惊一怵,弟弟果然长高不少,时下却无心顾及这些,芝兰俯身,急急抬手揪住嘎达的肩头,扯痛伤口亦顾不得,娥眉微蹙,眸光慌乱,颤颤问道:“什么?梅花桩是几时的事?啊?”
些许吓到,嘎达愣愣瞅着姐姐,支吾道:“秋天……开始练的。”
这不是阿玛捎家书那会吗?芝兰木木松手,痴痴退了几步。哥哥已是生死未卜,难不成弟弟又要卷进这宿命轮回?心一瞬揪痛,双眸氤氲愈甚,芝兰深吸一气,微微仰头,望了眼灰白天际。
银月轻轻扯了扯芝兰的衣袖,笑着圆场道:“芝儿姐姐,外头冷。进屋再聊吧……”
嘎达坐在软榻上,双腿悬空,悠悠荡着,嘴里津津有味地嚼着点心,嘿嘿笑道:“姐姐,这儿的点心真好吃,比太太做的还好吃。呵呵……”
芝兰抚了抚弟弟的头,眸光幽沉,轻声一叹,怯怯问道:“太太和额娘可还好?”
小嘴鼓鼓囊囊,不由僵住,双腿泄气般耷着,嘎达垂头,双眸分明闪着泪光,半晌,低低回道:“太太……天天都哭,哭得眼睛……都看不清了。额娘……阿玛喝酒越发多了,额娘不高兴。”
深吸一气,咬了咬唇,芝兰竭力抑住泪水,眼角却泛起一涡潮润。
嘎达抬头,吸了吸鼻子,眉宇间透着一份与年龄不相称的坚毅倔强,盯着芝兰,定定说道:“姐姐,别哭。哥哥没事……阿玛说,即便哥哥战死,也死得其所。我们不该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