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遥遥,马幢幢。
君游东山东复东,安得奋飞逐西风。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月暂晦,星常明。
留明待月复,三五共盈盈。
--范成大 《车遥遥篇》
“刘御医,您可来了,皇上都等急了。”梁九功急急迎上刘声芳,又朝玉阶上瞅了瞅,道,“这医女恐怕还得多召几名,伤得不轻。”
刘声芳朝身后四名医女瞥了一眼,喘息道:“多谢总管提点,我已差人调配,不多时便能赶到。”
梁九功搀拽着刘声芳碎步腾上玉阶。嘎吱殿门大开,二人险些一头栽进袭面的石青里。刘声芳惊愕抬眸,急急下跪,却被猛然扯住。
“磨蹭什么,快进来。”似昭潭底处涌溢的浤浤之音,低沉焦灼。
待二人领着医女弱弱进殿时,只见主子斜倚软榻上,怀里拢着面色苍白的宫女子,伸手笨拙地扯着锦被。梁九功急奔上前,扯开被衾翼翼地覆在墨绿旗裙上,又轻轻纳了纳衾角。刘声芳瞟了眼扎眼的牡丹、漫天遍野的紫罗,皱了皱眉,对着医女低声嘀咕几句,医女急急散开,赶紧张罗。
浑身似跌入冬日冰湖,肩颈以下似冰凌直泼而下,芝兰不由颤了颤,覆在锦衾上的青葱玉手褪得莹白,指尖不住轻搐。唯是萦绕鼻息的龙涎、紧贴额际的石青,水软山温,浑然不觉中,芝兰朝石青蹭了蹭,顷刻,恍然一僵,苍白双颊染上一丝绯红,垂了垂眼睑,怯怯地朝外挣了挣。每每虚弱无助之际,总会贪恋那抹幽香,明知深渊薄冰,却禁不住飞蛾扑火,脑际一瞬清明,芝兰不由又挣了挣,唯是身不由己、心不由己。
玄烨垂眸一凝,下颚贴了贴青丝,臂膀一挪,揽着柳腰的左臂一紧,左手握住柔荑轻轻揉了揉,右臂轻抬扬手抚着凝脂玉面朝怀翼里拢了拢。原来,真情宛若天际飘落的雪花,晶莹剔透不染尘埃,却脆弱不堪尘世,随时濒临冰融,小心翼翼地捧在怀里,又恐被灼灼体温烘成一缕轻烟。凝眸这点新绿,心头便是这般患得患失,玄烨不由轻若耳语:“很疼吧,嗯?”
双眸似蒙上腊月清晨推窗袭面的第一缕朝雾,腾起一层轻薄氤氲,轻盈温润,芝兰微微仰面,嘴角浮出一丝浅笑,缓缓晕开笼罩凝脂的那层煞白,若昙花绽放,莹静幽婉,摇了摇头,轻声细语:“小伤……无碍的。”
扬指拂了拂玉白脸颊,凝了眼肩头的嫣红牡丹,玄烨深吸一气,眸光深不见底的幽沉,夹着些许愠怒些许焦虑些许动容,轻声斥道:“小伤?你几时能不逞强,啊?”
刘声芳弓腰,低瞟一眼软榻,轻声打断道:“皇上……都准备妥当了。该给觉禅姑娘处理伤口,还……请皇上回避。”
一丝绯红悄染双颊,芝兰垂下眼睑,别了别脸,又抬手推了推石青锦缎。臂弯一紧,玄烨凝着娥眉青黛,不顾旁人地柔声轻语:“拔银簪……很疼,朕陪着你,别怕……”说罢,抬眸瞥了眼刘声芳。
刘声芳朝身旁的医女捎了个眼色。医女点点头,麻利地摸起剪子,福了一礼,屈膝跪在榻沿上,朝芝兰瞟了一眼,抬起剪子,扬手便要解开旗裙领口。
眸光一闪,芝兰急扬右手,死死揪住领口,低瞟四下,定定地摇了摇头。
垂眸一凝,玄烨扬手握住领口的柔荑,紧了紧,轻轻移开柔荑,淡然令道:“医女留下……其他人都退下。刘声芳?”
“臣在……皇上放心,臣已调制好止血的膏药,医女包扎伤口应无大碍。臣在帘外候着……”刘声芳边说边弓腰退下。
玄烨微微颔首,又瞥了眼医女。锦帘缓缓落下,医女复又扬手解领口。
芝兰依旧执拗地摇头,心下纷纠错乱,分明贪恋旧日幽香,分明希冀温润臂弯,却痛心伤臆、心生惧怖,正如当日所言,君如皎皎明月,自己卑若滴水,所距岂止十万八千里?斗胆僭越只会落得蒸腾无踪的下场。弱弱抬眸,芝兰轻声央道:“主子的心意,奴才领了。只是……男女有别,还请主子回避。”
“都这会了……还在撒气。什么男女大防?你本就是朕的人。”心头一堵,凝眸望着血色褪尽的樱唇,眸光一沉,唇角微嚅,玄烨压低嗓子轻声斥道,抬眸瞥了眼医女,令道,“剪!”医女垂目领旨,沿着领口,轻轻剪开层层宫衣。
芝兰弱弱别目,肩头微颤,当下无心顾及伤口,唯是百感杂陈地回味着方才那句,不经意间眼角莫名染上一滴晶莹。
瞥了眼凝脂玉肩,殷红怵目,银簪如夏日新荷唯露尖尖角,玄烨急急抚住芝兰的脸颊,朝胸前扣了扣,又紧紧握住柔荑,垂眸满目深情,柔声道:“忍着点……”
心似一瞬消融,沐在柔声细语里,心头不由呓语,既是今生已尽,纵容此心又有何妨?缓缓阖目,怯怯地往石青怀翼钻了钻,直至遒劲有力的心跳紧贴鼻息,芝兰笃定地点了点头。
瞥了眼医女,玄烨微微点头,下颚抵住芝兰的额头,收紧怀翼,轻声喃喃:“别怕……”
嗯……低低一呻,明黄锦衾溅染一抹殷红。玄烨只觉怀中一软,掌心的柔荑虚若无骨,拢了拢臂弯,垂眸一凝,她竟酣睡似婴孩,唯是眼角盈盈地挂着一滴晶莹,扬指拂起晶莹,捻在指尖,心尖一疼,银簪不似扎在她的肩窝,倒似扎在自己的心窝,一瞬,心田又似甘露滴落,莫名的悸动蔓延。
医女一簇而上,清洗、止血、敷药、包扎。瞅着殷红不止,心头揪痛难耐,玄烨终是被请出帘外。端坐外室稍间,眼见金盆、热汤、血污、绷带……医女川流不息,玄烨急急阖目,此刻方知,见与不见,心已随她,痛彻心扉。
梁九功低瞥主子袖口的血污,拱手轻声道:“皇上,要不奴才先伺候您沐浴更衣吧?”
“不必了。”抬手捏了捏鼻梁,玄烨淡淡说道,“容若从御膳房回来,即刻宣他觐见。”
“嗻……”梁九功轻声称诺,复又瞥了眼主子的袖口,嘟了嘟嘴,主子一向喜净,数年的旧衣裳皆容不得半点瑕渍,自己已随主子养了洁癖,瞅着这袖口着实难耐,不由强逼自己移目,茫然地瞅着殿门。
半晌,殿外传来一记轻敲。不及梁九功禀告,玄烨睁眸,挥手令道:“传容若。”
草草行了礼,容若俯身急禀:“臣已封锁御膳房,殿内之人皆已隔离。传膳领班,扎拉氏铜心已中毒身亡。涉事的疱人梅勒氏云溪割腕自尽,臣已请太医救治,应无性命之忧。”
眸光幽沉,玄烨抬眸凝了一眼,搓了搓手,淡淡问道:“这二人?”
“这二人表面毫无瓜葛……但有一事相同,皆是孤女,入宫前皆寄养在远亲家中。”容若抿抿唇,推断道,“翻看典籍,二人身家清白,看不出蛛丝马迹。臣猜测……应是冒名顶替。若要挖出幕后主使,梅勒氏醒来……应可查知。此外,臣已差人赴二人原籍查探。”
往椅背靠了靠,玄烨舒了舒身子,微微点头,目光如炬,幽幽道:“此事切勿声张,由你全权负责。这毒……银牌银箸竟验不出……是如何做到的?”
“嗻--臣定不负圣恩。搜查梅勒氏云溪的寝室,发现了几味草药。臣请了张太医,可否请他为皇上解疑?”容若俯腰请道。玄烨微微点头。
顷刻,张太医入殿行礼,低声禀道:“臣翻查御药房记录,梅勒氏云溪五年里,以喘咳、牙痛、久泻等症请药。单看药方并无不妥,足以掩人耳目。但这些药方……用了数味有毒草药,如天仙子、洋金花、小叶莲。这几味药……若慎用,可治顽疾,若加量却可致命。天仙子可治喘咳,却有大毒,可致心悸,令人狂惑。洋金花可祛风平喘,却致高热昏迷、阵发抽搐。小叶莲通经活血,配上毒药将加剧毒性蔓延至五脏六腑。臣推断梅勒氏精通药理,她所配之毒便用了这几味草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