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重包裹红莲瓣,穴在花心。纷纷拱卫紫微垣,尊居帝座。
--卜应天《雪心赋》
“公公,我不能收,还是请你带回吧……”娥眉微蹙,芝兰虚掩着房门,压低嗓音,断然说道。
小太监撅着嘴,枯着眉,不时偷瞟四下,双眸焦虑急切,支吾道:“觉禅姑娘……求您了……收下吧,上次……姑娘不肯收,硬要我带回去,我……差点吃了板子。求您了……要不我怎么跟佟佳大人交差啊。”
咬了咬唇,眸光闪过一丝不忍,芝兰依旧笃定摇头,轻声道:“拿着赶紧回去吧,大人若是责罚,你便说是我死活不收的。”
“这--”小太监噙着泪,扫了眼怀里的乌锦包袱,稍稍迟疑,腮帮一鼓,将包袱一把撂在门口,哧溜一路小跑。芝兰缓过神来,开门去追,人已跑出院落。
低叹一声,环顾四下,芝兰唯有拎起包袱,悻悻入了屋。解开包袱,一袭貂裘盈白胜雪,已然十一月,寒风淅瑟,锦帽貂裘正好御寒,芝兰淡淡扫了一眼,木木靠在榻上,心却仿佛沉入寒潭。该如何是好,围场实不该招惹隆科多,回京后,他几次三番差人送细软补品,司马昭之心,芝兰如何不懂?虽则已然不再讨厌他,但礼物收不得,心意更收不得,该如何退还才好……
“芝兰--”
一声轻敲,一声低唤。芝兰急急掩好包袱,塞进柜子,碎步应门。秦嬷嬷笑盈盈地站在门外,云溪拎着食盒跟在身后,面容些许苍白,眸光些许闪烁,眉宇间掠过一丝焦虑。
“秦嬷嬷,您怎么来了?云溪姑姑……快进屋。”芝兰含笑福了一礼,赶紧搀着秦嬷嬷进屋落座。
“呵呵,你这丫头,有段时间没往点心局去咯。”秦嬷嬷托着芝兰的手,抚了抚,满目慈爱地佯嗔道,“快升做领班了,这么大的好事,竟不跟嬷嬷唠唠,真是……”
尴尬地挤出一丝笑,芝兰朝云溪捎了一眼,请她落座,移眸凝着秦嬷嬷,细声说道:“嬷嬷,我资质尚浅,恐怕难担大任。钱公公此番安排,我……心中有愧,实在不好意思跟您提。”
“瞧你……”秦嬷嬷撅了撅嘴,拍了拍芝兰的手,含笑道,“钱公公向来大公无私,既有此安排,便是说你升阶是众望所归。你啊……以后升领班了,切莫再这般谦虚,得端起掌事的架势来。”双颊染赤,芝兰抿唇,稍稍颔首。
秦嬷嬷松开芝兰的手,抚了抚膝盖,对云溪使了个眼色。云溪会意,急急开启食盒,嫩绿点心衬在玉白瓷盘里,仿若初春葱白娇嫩欲滴。云溪凝着点心,乌瞳闪过一丝别样希冀,执筷夹了一块盛入布碟,说道:“芝兰,这是我花了几个月时间新创的点心,特意拿过来给你尝尝。”
嘴角浮起一丝浅笑,芝兰接过布碟,凝眸端详,赞道:“云溪姑姑,这款点心看似青团,却……娇嫩如新草,说不上来的精致。”
“呵呵……尝尝,内里啊还有乾坤呢。”秦嬷嬷合手,暗沉的双眸一瞬点亮,瞥了眼云溪,挺了挺胸膛,满心自豪地说道。
含笑望了眼秦嬷嬷,芝兰执筷夹起点心,浅浅咬了一口,细嫩滑爽,馨芬扑鼻,翠绿中涌起一涡皑白,吮上一口,沁人心脾的甘甜清凉,似乳酪又似果仁……惊喜抬眸,芝兰连连点头,唇角扬起一弯笑,顾不上细嚼慢咽,抿着唇齿留香的甘甜,啧啧赞道:“嗯……清凉可口,真不曾料到,冬日里吃生冷点心,竟如此提神开胃。”
紧抿笑意,秦嬷嬷瞅了眼云溪,伸手抚了抚芝兰,轻声道:“这款点心叫翡翠雪芯。这馅啊……非得腊月天凉了,才做得出。云溪啊……花了很多心思。”
芝兰抿了口茶,清了清口,眼角眉梢皆是赞叹,动容说道:“云溪姑姑的确是蕙质兰心。”
拍了拍芝兰的手,眸光黯淡,秦嬷嬷叹道:“可惜啊,这点心都传了好几回了,皇上硬是连瞧都未瞧过一眼。眼看……云溪的一番苦心都白费了。点心局……已很久没膳品上过赏案了。”
笑些许僵凝,芝兰垂眸顺了顺眉角,原来秦嬷嬷此番不是闲话家常,倒是有备而来。
瞅着芝兰,秦嬷嬷紧了紧双手,柔声道:“芝兰啊……嬷嬷想央你件事儿……”
急急抬眸,掠过一丝尴尬笑意,芝兰抿了抿唇,望着对坐二人,轻声道:“嬷嬷,您快别这么说。”
嘴角一弯,眼角簇起两团细褶子,秦嬷嬷凝着芝兰,细语道:“我也知……如今指望你传膳的庖人排成长龙,钱公公那……我已打好招呼。这款点心由你来传,只是……这点心实在不起眼,你可否帮嬷嬷想想办法,让主子啊……一定尝尝?”
“我……”绯红染面,芝兰抿了抿唇,轻声道,“嬷嬷……我是点心局出来的,自然心里是向着嬷嬷和姑姑的。只是……祖上的规矩,侍膳不劝膳,主子想吃什么,做奴才的也左右不得啊。”
拍了拍芝兰的手,秦嬷嬷心满意足地笑道:“有你这句话便好。经你传的膳啊……十有八九能上赏案。嬷嬷也不难为你,你尽管……对着这点心多瞧上几眼……便好。”
“芝兰,后天便是铜心姑姑最后一次当差。我想那日晚膳,上这款点心。求你……一定帮帮我们。”云溪切切央道,眸光尽是希冀尽是不安。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秦嬷嬷和云溪姑姑待自己一向宽厚,莫说今日所提之事,力所能及,便是难以企及之事也当勉为其难。芝兰含笑,笃定地点点头,少顷,又不无担忧地说道:“主子尝与不尝……我实在没把握,嬷嬷所说的,我记住了……一定照办。”
“呵呵……好……”秦嬷嬷满心欢喜,叨叨了几句,便起身告辞。
芝兰一路送秦嬷嬷回点心局,心底些许纷杂。自围场回来,对他一味刻意疏离,对往事一味刻意避忌,逼迫自己摒心静气,如行尸走肉般游走宫闱却嬉笑自如。期间的心酸痛楚,又有何人能知,便是对银月、婉儿亦说不得。
魏珠那日所劝,自己怎会毫无察觉,他许诺的“好”,自己看得见,却不愿受、不敢受。这“好”竟比往昔的绝决更戮心,无情无分竟是怎样的“好”?不过是主子高高在上的施舍罢了。
他视自己为何物?绝非交心之人,不过是曾经从心间划过的一道浅淡涟漪罢了。原想扬手拂平涟漪,却愈拂愈甚,于是,索性不愠不恼,由得涟漪渐渐荡平。这便是他纵容自己,保护自己,施舍这种“好”的最大动机。莫说自己尚存傲骨,便是甘愿奴颜媚骨,这“好”又如何能受?涟漪终有一日会平。若自己甘之若饴,习惯了这种“好”,平湖秋色那日,再不得这“好”,再不得“庇护”,那该是何等心伤蚀骨?
拧了拧手,芝兰暗暗告诫自己,疏离死心,只此一次,只为报秦嬷嬷照拂之恩,往后不管何等“好”,都受不得,更主动邀不得。
“芝儿姐姐,想什么呢?这般入神?”小张子笑呵呵地迎过来,问道。
“没什么……”缓过神来,芝兰急急挤出一丝解嘲笑意,瞟到小张子手中拎着扫帚、簸箕,眉宇间一丝疑窦掠过,关切问道,“这院落打扫的差事,如今也由你当了?”
一愣,小张子狠狠晃了晃头,撅嘴道:“没有……真奇怪,后院近来死了好些乌鸦,想是入冬天气变冷的缘故吧。我怕吓着各位姐姐,趁大家不曾看到,赶紧打扫,埋到别处去。”
不由忆及,畅春园赏昙花前日那幕,心头一紧一怵,脸色都些许煞白,芝兰急急扯了扯帕子,定下神来,唯是心间暗涌一丝不祥,愈涌愈甚。
“芝儿姐姐,你怎么了?”小张子凑着头,低低瞅着,关切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