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拍春衫惜旧香,天将离恨恼疏狂。年年陌上生秋草,日日楼中到夕阳。
云渺渺,水茫茫。征人归路许多长。相思本是无凭语,莫向花笺费泪行。
--晏几道《鹧鸪天》
“人怎么样?”未及刘声芳行礼,玄烨急急起身,问道。
“禀皇上,已无大碍,蒙医处置得极为妥当,只是,尚有些余毒未清,内服几贴药,便可大好了。”刘声芳跪在地上,低声禀道。
紧抿的嘴角总算松了松,玄烨复又坐下,垂目瞟了眼案几上的信笺,低声道:“好生照料,退下吧。”
抬眸扫了眼梁九功,玄烨合了合手,并不言语。“皇上,奴才已腾了处营帐给芝兰姑娘,便于照料。她的差事……”嘴角微扬,漾起一窝笑,梁九功弱弱抬眸偷瞟主子,试探说道,“畅春园那儿也寻不到合适的,奴才想……倒不如一切照旧。”弯了弯唇,玄烨微微点了点,信手捏起信笺,拆了开。
待清洗伤口、药浴香薰完毕,已是黄昏,伺候的宫人都已退下,芝兰守着空空落落的营帐,心头亦是空空落落。接过和罗理的信笺,原是想各得其所,既帮了和硕特部,又为哥哥和觉禅家讨了个盼头,扪心自问,面圣送信原就有十足把握,只是,能否全身而退却毫无信心。自己确是抱了必死之心而回,即便死罪可免亦知活罪难饶,却不曾料想他……芝兰环臂抚了抚肩头,他臂弯的余温仿似还未褪尽,幽幽龙涎仿似仍萦绕鼻息。一瞬,猛然摇头,即便那****确有去和罗理营帐找自己,即便他对私逃一事既往不咎,那也只是主子的仁慈和怜悯罢了,无关情谊。以利交者……便是他心里的自己,芝兰咬咬唇,强抑心间暗涌的伤痛,嘴角浮起一弯残忍的弧度,该是时候醒醒了,该是时候死心了,世上并无富察此人,唯有主子。
一连三日,御前不曾召见,唯是梁九功领着魏珠日日探望,嘘寒问暖。这日一早,钱公公竟破天荒地拎着食盒补品前来慰问,字里行间无不暗示传膳领班一职非芝兰莫属。抚抚右臂,肿痛渐消,芝兰望着湛蓝湖水发呆,忽的抽出帕子,迎着日头高高照起,一丝一线地细瞅,不由嘟嘴蹙眉,尽是惋惜,包扎伤口晕染的草绿虽多番浣洗仍斑斑驳驳。
“别心疼了,改日叫婉儿再给你绣一幅。”
一声爽朗笑语飘来,芝兰不由扭头,瞬即笑靥如花,盈盈施了个万福。魏珠跟在一尺开外,含笑瞅着二人,眉宇间却浮起一丝疑虑。
见芝兰并不言语,容若踱近两步,别目湖水,嘴角扬起暖暖笑意,道:“我接到皇上密诏,便急急赶来。昨日一早到的,但不便探望。你可还好?”
缩手纳好帕子,抿了抿唇,面露些许愧意,芝兰微微点头,欠了欠身子,低声道:“原是你大喜之日,我却……叫你触了霉头,实在过意不去。”
“说的哪里话……”容若敛笑,扭头凝了眼芝兰,瞬即,漾起浓浓笑意,道,“你平安便好……我还得谢谢你,听说你出事,我临行时捎了信给婉儿……她现在应在赶回京城的路上。”
惊喜抬眸,眸光熠熠,一瞬,又是羞赧,芝兰解嘲般笑笑,道:“婉儿姐姐该着急了……我太鲁莽了,实在……”
容若一摆手,提醒道:“别说了,祸事躲也躲不过。你奉命给成嫔娘娘拾纸鸢……才出了事,皇上都宽恕了,又何来鲁莽一说?”
羞赧愈甚,芝兰低了低头,瞟了眼魏珠,道:“婉儿姐姐若是回京……劳烦小张子告诉我一声,信笺……就免了,免得给你惹麻烦。见你和婉儿姐姐好,我便安心了,赶紧……回去吧。”
笑意些许僵住,容若望了眼芝兰,点了点头,便转身离去。
瞅着那抹背影,嘴角不由浮起一丝浅淡笑意,心间却怅然若失,自畅春园赏花,与容若之间似莫名多了层隔阂,为避流言蜚语,彼此不得不避忌,宫闱之中难得的一丝暖意,竟也凭空而逝,芝兰不由别目,无意瞟及一角,炯炯乌瞳分明透着愠意。芝兰急急福礼,道:“奴才见过佟佳大人。”
隆科多稍稍敛了敛戾气,挤出一丝笑,大步迈过来,道:“不必多礼了,见你平安……我总算放心了。”
扬手触了触袖筒,芝兰急急掏出匕首,恭敬地呈上,低头谢道:“大人的佩刀……多谢大人。”
稍稍一愣,隆科多并不伸手接匕首,反而轻笑道:“都说送你了。”
初时一怔,瞬即勉强挤出一丝笑,双颊些许绯红,芝兰轻声道:“大人当日说的确实不假,匕首……防不了蛇。奴才身为宫女,也留不得此等凶险之物。还请大人收回吧。”
隆科多凝眸望了眼芝兰,又低瞟了眼匕首,嘴角一撇,些许打趣些许严肃,说道:“要我收回也不难……你得答应我两件事。”
愕然抬眸,抿了抿嘴,芝兰稍稍缩了缩手。
“呵呵……”隆科多扬手夺过匕首,移目扫了一眼,笑道:“这第一件……对着我别老奴才长奴才短的。第二件嘛……别再胡思乱想,我已替你讨了公道,成嫔娘娘断不敢再找你麻烦。”
双颊不由燃起一抹羞红,心间一惊一暖一怵,芝兰急急福了一礼,道:“大人的大恩,奴才……”
“唉……都说别称奴才了!你对纳兰容若可会如此?”隆科多一摆手,面露一丝愠色,忿忿说道,少顷,掠过一抹笑,笃定补道,“他可以为姑娘做的,我一样可以,他不能为姑娘做的,我还是可以。路遥知马力……总有一天,我会让你明白,谁更值得信赖。”
惊愕得噎住,待芝兰缓过神来,刚要开口解释,隆科多已阔步离去,唯听见腰间佩刀哐嘡作响。心头一瞬凌乱,尽是不安、恐惧、无措,宫里的日子已万般难耐,早前的讹传亏得梁总管下了重手平息,但……心有余悸,唯恐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芝兰瞅着湖水,深吸一气,心间喃喃,谨言慎行。
“芝兰姑娘,当差要是吃力,千万别勉强。”梁九功堆满笑,站在帐前,低声叮咛,“本该让姑娘再歇上几日的,无奈,过几日就该拔营回京了,御前忙不过来。”
芝兰急急福了福,轻声道:“这本就是做奴才该尽的本分,谢谢公公照拂。”
“先进去吧……我去去便回。”梁九功朝帐帘口努了努嘴。
瞅着芝兰进帐,魏珠碎步上前,望了眼候在帐外的师傅,关切地悄声说道:“师傅,秋风凉……前些日子,主子不高兴,您日日守在帐外,这身体如何扛得住?还是入帐吧。”
梁九功剜了眼魏珠,把头微微凑近,压着嗓子,训道:“糊涂……”
芝兰蹑手蹑脚地入帐,心下不由忐忑,低瞟一眼御案,好在他正伏案疾书,不曾抬眸。心定了定,芝兰轻轻地缩在营帐一角,静静候着。
嘴角浮起一丝笑意,稍稍抬眸扫了眼帐角,玄烨并未搁笔,唯是轻声说道:“去软榻坐着吧。”
不由一怔,芝兰急急福了福,心头一紧,语气透着股倔强疏离,道:“奴才不敢。”
御笔不由一抖,一点朱砂重重地落在折子上,玄烨蹙了蹙眉,搁下御笔,直直盯着帐角,眸光一瞬柔和,淡淡说道:“成嫔那般对你……既是受了委屈,就该告诉朕,不该犯傻哑忍……更不该私逃了事。”
心头尽是委屈,芝兰脆脆跪下,低声道:“亲疏有别,成嫔娘娘乃主子的交心之人,奴才算什么,怎敢向皇上说娘娘的不是。况且……娘娘是主子,主子要奴才生便生,死便死,奴才不得有半句怨言。”言语间柔顺中夹着倔强,委屈中透着隐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