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
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纳兰容若《长相思》
乾清宫东暖阁,梁九功低瞅着御案前端坐的主子,心焦如焚,已是申时,离早膳近四个时辰,自己早已饥肠辘辘,主子万金之躯如何熬得住。只是,主子自那日起便不畅快,近一个月了,依旧不见开颜,每日一味忙于政务废寝忘食。几位嫔妃小主轮番来探望多次,主子不愠不火、不冷不热,只道伤寒未愈。梁九功心底清楚,主子都是叫那女子给闹腾的,只是此次却不知如何为主子分忧,主子见得到她时有意疏离,见不到时又朝思暮想。
见主子搁下御笔随即又拿起一份奏折,丝毫没传膳的意思,梁九功再耐不住性子,麻着胆子低声提醒道:“皇上……龙体要紧,晚膳的时辰都过了……”
剑眉一蹙,玄烨依旧凝着折子未曾移眸。梁九功偷睨一眼,愁眉一锁,暗叹一声,复又悄声请道:“皇上……御膳房那儿都请了好几回了,传膳……的宫女们……正候着……”
折子动了动,玄烨轻靠椅背,仰了仰脖颈,抬眸扫了眼梁九功,把折子轻撂案上,淡淡说道:“传膳--”
眸子闪过一丝欣喜,梁九功低禀一声“嗻……”便碎步出殿。
少顷,乾清宫外掀起一圈涟漪,瞬间波及御膳房。班房内一阵躁动,铜心、慕秋等几位上阶宫女款款理了理衣襟,又翼翼复查朱漆食盒、银质食牌。屋外,传膳太监已列作一排,应钱公公一声凛凛训诫,立马鱼贯而入,抬食盒,扛膳台……众人如火如荼一番忙碌,传膳队伍如京城大户闺秀出嫁般浩浩荡荡开往乾清宫。芝兰和其他低阶宫女埋首侯在一侧,目送众人离开,其间艳羡的啧啧声暗响耳际,众人刚离院,屋内顿时炸开锅一般,叽叽喳喳尽是羡慕之音。
芝兰瞧着一张张书满希冀的脸孔,暗暗喟叹,他说得原是不假,梦想一夜承恩的宫女子确实数不胜数,这其间又有几分真意,恐怕连这些女子自己都道不清楚。淡淡扫了一眼,芝兰默默坐回炭炉边,复又执起蒲扇。已近七月,酷暑将至,炭炉扬起阵阵热浪袭面,片刻便面染赤霞,额际渗汗。
依宫规,御膳为早晚两膳,外加一席点心。一品御膳,皇上顶多浅尝三口,多数赏赐给各宫娘娘和肱骨之臣。晚膳看似奢华,却有些华而不实,乾清宫加餐十有八九,因而传膳班房的炭炉从不间断,火炉上煨着膳房提前烹制的各色珍馐,以备皇上不时之需。
芝兰抚腮,瞅着文火发呆,这火如今成了与他之间唯一的一缕联系,星星之火似瞬息便会熄灭。芝兰用火钳夹了两块碎炭,添进炭炉里,依旧瞅着火光出神,若是可以,自己倒愿这火就此熄灭,断得彻底痛快。
东暖阁明殿,三张膳桌刚摆好,玄烨已踱至殿中,俯身坐下。传膳众人不禁些许惶恐,以往主子都是等膳食摆放妥当方入席,今日却……举止抬眸都悉数落在主子眼里,如何能不惶恐。铜心因负责尝膳多年,早已习以为常。慕秋明显雀跃难耐,不时怯怯抬眸偷瞄,一瞬触及两道深邃目光,不由耳赤面红,欣喜过望,只是复抬眸之际,主子早已别目。
梁九功余光偷睨主子,分明瞧见主子暗暗扫视众宫女,一瞬满目皆是失落,早几日已是如此,唯是没有当下明显罢了,看来主子是惦念那女子了。
天已微暗,芝兰交班正要回房,远远瞟见两个太监一前一后钻进钱公公住处,瞧模样像是梁九功和魏珠。光线黯淡看不分明,这二人此刻应在乾清宫当差才对,芝兰嘟嘟嘴,不以为意,径直回了屋。
翌日清晨,钱公公照例训诫一番,众人皆诺诺称是,各就各位。转身一瞬,芝兰被叫住。
“觉禅氏芝兰……”钱公公分明按捺着一丝不快,唤道,“从今儿起,别守炭炉了,跟着铜心学习传膳。”
不由一愕,芝兰微微张了张嘴,刚要启唇说话,钱公公已不耐地扭过头去,朝铜心吩咐道:“你好好教她,让她尽快上手,再过几日就带着她一同传膳吧。”铜心显然惊到,少顷,福礼应承。
众人皆放下手中活计,愣愣瞪着芝兰,顷刻目光愈来愈焦灼,愈来愈怨毒。芝兰生生缩了一步,定了定神,恭顺地福礼请道:“钱公公,我……来的日子尚短,实在不够资格担此大任,请公公收回成命。”
钱公公微仰着头,紧绷着脸,垂目凝视,细长小眼眯缝得唯见两缕光,目光却热辣灼人,轻哼一声,道:“姑娘就别自谦了。这……人,没那么大个头,切忌戴那么大顶帽,小心一个不留心……摔死你……”说罢,又瞪了一眼,悻悻离去。
芝兰心头一惊,早在点心局那会已瞅出钱公公与梁九功心存间隙。铜心和云溪也曾有意无意提醒,钱公公对乾清宫梁九功一派得势耿耿于怀。外御膳房的掌事安公公亦是梁九功亲信。内外御膳房一向以内为尊,钱公公顺理成章是御膳房首领太监,如今却一再受安公公钳制,如何能畅快。想来昨日见到的,确是梁九功,为何他要如此?从入局里那日起,芝兰已分明觉到钱公公的那一丝敌意,如今恐怕彻底惹怒了他,那自己如何在此处立足?况且,自己无心面圣,唯望安分守己熬到出宫罢了。
“嗤……既要当****又要立牌坊。”慕秋轻扫一眼芝兰,嗤嘲道。众人闻声,皆偷抿一抹笑意。
芝兰盯着慕秋,赤霞燃面,手揪着帕子不住轻颤,宫规教习,许打不许骂,此番侮辱已犯宫规,罪不可恕。芝兰咬了咬下唇,此番实在忍无可忍,正要开口之际,听到扬声一喝。
“慕秋--”铜心瞪着慕秋,扫了眼芝兰和众人,一字一顿说道,“此话莫说在宫里,即便在普通旗人之家,也万万说不得,无半点大家闺秀的教养可言。此番……我若不罚你,难以服众,板著两个时辰,十日不得御前当差。”
众人皆惊,慕秋错愕,支吾道:“铜心姑姑,你……不会是……说真的吧?”
“宫规森严,岂可儿戏,赶紧领罚。”食指点了点班房墙角,铜心淡淡说道。
“你……”慕秋噘了噘嘴,杏目微张,道,“你可记得……当日是怎么答应荣嫔娘娘的?这……便是你的照拂?!”
“王子犯法尚与庶民同罪,荣嫔娘娘知书达理……我自会向她请罪。”铜心直了直身子,扫了一眼,便迈进班房。芝兰愣在一侧,尚未缓过神来,众人皆是如此。
慕秋朝班房狠瞪了两眼,又甩眼神戳了眼芝兰,闷闷跺了一脚,朝班房墙角走去,背贴墙壁,眼神依旧怨毒。芝兰无心顾及慕秋,木木入了屋,自己早已暗下决心,绝不复见那人,如今却……
“芝兰,你过来。”铜心低唤一声,待芝兰走近,不由分说扯起芝兰手腕,托着一双玉手翻来覆去仔细端详,道,“传膳宫女……手是最打紧的。十指纤纤,肌肤倒也白皙……唯是粗了点,跟我来吧……”
芝兰被说得面红耳赤,愣愣随着铜心一路回了屋。回屋后,铜心语气瞬即柔和,从妆奁里取出一块脂膏和一包花瓣,轻声笑语道:“你这双手该好好养养了,成天浣衣烧火的,如何能不粗糙?取炭火金盆融了这块手蜡,连这些花瓣一并泡手,不足三日,保准你这手嫩过初生婴孩。”
“铜心姑姑……今日累你罚了慕秋……该如何是好?”芝兰愁着眉,低声说道。
“瞧你这孩子,我说这处,你说那处,真是……”铜心佯嗔,复又正色说道,“我也不全是为你出头,我既是领班宫女,就有责任管这些。你不必担忧……我都是要出宫的人了,无碍的。况且,荣嫔娘娘与她不过远亲,娘娘安置她在此处,无非是想讨个御前侍奉的好名声,他日许配夫家之时可以更金贵些,她却一味想邀圣宠,娘娘岂会偏袒她?”说罢,把手蜡花包一并塞在芝兰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