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鞯绣谷。柔屐烟堤,六年遗赏新续。小舫重来,惟有寒沙鸥熟。徘徊旧情易冷,但溶溶、翠波如縠。愁望远,甚云销月老,暮山自绿。
嚬笑人生悲乐,且听我尊前,渔歌樵曲。旧阁尘封,长得树阴如屋。凄凉五桥归路,载寒秀、一枝疏玉。翠袖薄,晚无言、空倚修竹。
--李演《声声慢》
“不……不……”
樱唇喃喃,泪珠润湿睫毛,顺着眼角簌簌滑落,眼睑轻阖不住微颤,一瞬,惊然睁眸,腾然坐起,芝兰无力地歪倚墙壁,揪着薄毯轻轻上扯,蜷膝抱作一团。
屋内漆黑一片,透过窗棂,隐约瞥见那弯新月于黑幕下透着寒光,幽然凌冽,方才的梦魇笼罩心头,竟打了个寒战,从几时起,那个曾经温暖心扉的名字,成了诅咒的源头。冷若冰霜便也罢了,须臾温情后是变本加厉的伤痛,芝兰揪着薄毯拢在胸前。既知是孽缘,为何明知是错却情难自己、步步陷落,自取其辱?懊悔难耐,芝兰偏着头生生朝墙壁磕了几磕,却木木然,觉察不到丝毫疼痛。
他已斩断情缘,更视自己若草菅,自己又何苦痴心枉付?婉儿姐姐劝得在理,当断则断,权视今日了断前尘,此生不复相见。缓缓松开毯子,芝兰抬手扯了扯耳垂,把桂子拢在掌心,垂目凝了两眼,伸手从袖口掏出青花瓷盒,又从腰际扯下荷包,一股脑儿全塞进去,死死紧了紧封口。若非御赐,真该把这些都抛进护城河里,叫潺潺流水冲刷往昔记忆,心或许就不再痛了。唯是心头竟泛起阵阵难舍,泪落连珠子,芝兰怀揣荷包,缓缓阖目,心间喃喃,忘记……忘记……纵然忘不了,也得如这荷包一般,将一切都尘封心底。
芝兰早早洗漱完毕,候在班房。辰时,魏珠终于来了。
“芝兰姑娘,师傅得陪着皇上,抽不开身,特意差我告诉姑娘,你的差事安排好了,御膳房传膳。”魏珠微微颔首,盈盈笑语。
“传膳?”芝兰一愕,双眸尽染寒意,定了定,福礼说道,“我能见见梁公公吗?若见不到,还劳烦转告,公公一番好意,芝兰铭记于心,只是自知身份低微,不配御前侍奉,还是请公公照例配往其他司局做粗使宫女吧。”
魏珠一愣,顷刻抹过一缕笑,宽慰道:“姑娘,大可不必担心。师傅既这样安排,便没什么不妥的,安心当差便可。”
“魏公公……”双眸腾起一晕氤氲,咬了咬唇,芝兰低声道,“求你行个好,帮我向梁公公求求情。我手拙脑笨,御前当差只怕会出错,连累公公罪过就大了……况且……事情缘由……你也略知一二,这个差事……我……实在……做不得。”
“哎……”魏珠低瞅了眼芝兰,摇摇头轻叹道,“你的难处……我也明白些……我不是不想相帮。只是,师傅办事向来牢靠,你的差事,肯定是得了主子首肯的……我劝姑娘……”芝兰垂目,憔悴面容陡添一分落寞,嘴角淡染一抹惨笑。
魏珠瞅了两眼,低声道:“走吧……钱公公正等着呢。”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月华门,御膳房的珠墙映入眼帘。芝兰心头尽是寥寂,入此院门,若尚存一丝念想,不过想看一眼小张子罢了。那日托萍儿捎信,小张子能否会意,即便会意是否愿跑一趟,芝兰心底其实无半分把握,唯是走投无路放手一搏罢了。哪曾料到他竟不顾挨板子,甚至掉脑袋的危险,明知侍卫换班交接时分人多眼杂,依旧冒险一搏。此后,任凭如何逼问,死咬着未曾透露当事二人半句,此等情谊于这宫闱之中,何等的难能可贵。只是,不知他是否吃了大苦头,心头一紧,芝兰振了振,随着魏珠踏进御膳房。
守门太监瞅见二人,一路小跑进屋通传。顷刻,一位掌事模样的公公迈出房门,掬着笑远远打千,寒暄道:“魏公公,真是早啊。”
魏珠强扯一缕假笑,打千道:“钱公公,让您一早久候真是罪过。瞧您,多客气,还亲自出门来迎,真是折煞我了。”
“哪里话,快进屋吧……”钱公公朝屋里一扬手,弓了弓腰,请道。
芝兰轻步上前,福了一礼,微微颔首,礼数周全却刻意疏离。钱公公斜睨一眼,眉宇间一抹不悦一闪而过,略略点了点头。
“钱公公,这是觉禅氏芝兰,以后还仰仗您多提携。”魏珠笑着圆场。
“岂敢,岂敢,既是总管亲自吩咐,我定当竭力……来,进屋喝杯茶,慢慢聊吧……”钱公公又扬了扬手复请。
魏珠笑着摆摆手,道:“您客气了,我不巧还有差事,人送到,我便该走了。”
“瞧你,难得来老哥哥我这儿一次,怎么一杯水都喝不上,就要走呢……”钱公公故意拖长声调,缩回手环抱胸前,漫然打趣道,声线里却分明藏着一缕不快。
芝兰嗅到一丝不妥,万寿节暗自较劲那茬尚历历在目,不由抬眸看了眼钱公公。传说中的这位铁面首领,鬓角微微染白,一副马脸,窄额头,方下颚,细长小眼,面容僵硬,此刻即便含笑,亦道不明的冷冽。
“老哥哥实在客气,改日小弟一定登门拜访,好好跟老哥哥唠唠……”魏珠挤笑打着哈哈。
“也罢,你如今可是皇上身边的红人,我也不敢叨扰太久。” 眯缝着细长小眼,钱公公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我哪够班啊,老哥哥您伺候了两朝圣君,才是真正的红人。”魏珠拱拱手,脸色笑容涤尽,淡淡说道,“那我便走了。”
凝了芝兰一眼,魏珠转身离去,刚迈开两步又扭身踱了回来,凑到钱公公跟前低低耳语两句。钱公公瞟了眼芝兰,会意地点点头。
“跟我来吧……”钱公公捎了眼芝兰,冷冷道,径直朝当差班房走去。
此处班房与乾清宫迥异,足足有三间开外。一侧,紫檀膳桌上提盒、捧盒、果盒、执壶、酒杯、茶具、碗箸,琳琅满目却条理分明,另一侧,炭炉燃着文火煨着瓷罐,一字排开。
“铜心……”钱公公立在门口,凛凛唤道。一位女子应声福礼,候着一旁。这女子二旬有余,眉目清秀,穿着看来应是领班宫女。
“这位是新来的……”手指隔空戳了戳芝兰,钱公公淡淡说道,“交你调教。”铜心诺诺称是,凝了眼芝兰,捎了一抹笑意。
“芝兰见过铜心姑姑,见过众位姑姑。”芝兰朝四下福了福礼。膳桌前一声轻哼,尽是不屑。芝兰闻声望去,那女子约摸十八九岁光景,柳叶眉,丹凤眼,樱桃嘴,五官单看皆属清秀,唯是落在这鹅蛋脸上却显不谐。她抬眸朝芝兰额际淡扫一眼,嘴角一撅,鼻翼微张,随意甩了甩帕子。芝兰移目,心下并不计较,如今哪有闲情逸致掺和女子间小肚鸡肠的明争暗斗。
钱公公看在眼里,小眼珠子一骨碌,指了指膳桌前的女子,道:“慕秋,今后芝兰与你同房。”
那女子一撅嘴,朝芝兰瞪了一眼,嗔道:“钱公公,您知我一个人住惯了……”
钱公公不耐地捎了眼警醒,并不言语,倒像等这女子自己松口。哪知,那女子竟脆脆说道:“钱公公,我不是不听您吩咐,有心挑剔。只是这女子什么出身,大伙心知肚明。我好歹也与皇室沾亲,怎可与辛者库罪妇同屋?”说罢,又朝芝兰斜睨两眼。
一瞬,屋内静寂,众人面面相觑,少顷,又低头不语。面染潮红,芝兰低低垂眸,此等公然蔑视挑衅,纵是再难耐,也只得咬牙受着。钱公公仍不言语,唯是佯咳两声,僵硬的面容倒似掠过一丝幸灾乐祸。
“公公,您看芝兰与我同屋可好?”铜心圆场道。芝兰抬眸捎了眼感激,又垂下眼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