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木被扯了一路,直到迈进东暖阁,芝兰才挣开手来,环顾四下,此处与西暖阁迥异。炕上唯见一柄紫檀木嵌玉如意,旁侧玻璃四方容镜赫然夺目,芝兰不禁住步照镜。玄烨瞥见,轻笑着摇摇头,复朝里走。芝兰不由羞赧,碎步紧随其后。又入了一间,但见紫檀木桌古朴大气,一方松花石暖砚,拢着御笔青玉片册,墨香扑鼻。抬头仰视,如坠书海,暖阁双层藏书万牍,顷刻又被书架一侧的自鸣钟吸引,一瞬仿佛置身银河天际,日月星辰近在咫尺,芝兰不由上前,隔空抚了抚玻璃镜面。
“眼力不错,这是外臣进献给先帝的天球自鸣钟,举世无双。”玄烨踱上前,轻抚钟座,双眸竟掠过一抹愁思,清然笑道。
“真是巧夺天工。”芝兰啧啧赞叹,抬眸捎了眼关切,道,“皇上至孝,先帝在天之灵定能感念到。”
玄烨一怔,须臾出神竟被她察觉,心下却扬起一阵暖意,淡淡问道:“可会识钟?”芝兰垂目摇头,虽含笑意,面上却掠过一丝羞愧,自鸣钟岂能入平常百姓家,王亲贵胄家若得一钟尚奉为至宝。
玄烨低眸淡扫一眼,笑道:“投桃报李,你既送了朕礼物,朕便教你识钟……”足足一怔,惊喜抬眸,芝兰嫣然点头。
梁九功远远候在外室,瞟了眼自鸣钟前簇头低语的二人,嘴角偷抿笑意,若是这女子********,必然忘不得自己今日的提携。
“可都明白了?”玄烨低目,漫然问道。芝兰笑意盈盈,点头称是,手却依旧不听使唤般隔空对着镜面圈点,子丑寅卯……
玄烨唯是睨了一眼,便随意取了本书,坐在紫檀木桌前翻阅起来。芝兰扭头凝望案前,龙涎熏芬,渺渺如梦境,不由伸手触碰,又急急缩手,生怕此梦一碰即破。
“看什么呢?”低沉一语幽然飘过。
芝兰一瞬被扯回清明,唯恐失仪,随手指了指墙上的裱字,道:“奴才……在看字,苍劲有力,难掩的霸气。”
“哦……”嘴角又肆意浮过一抹笑,声如破凌般清零却无半点寒意,玄烨笑道,“看来昔日朕教的,你都学会了,溜须拍马竟还如此真诚。”
芝兰杏目微睁,一脸茫然。笑意倒更甚了,玄烨淡淡说道:“朕写的……看来,倒不像是奉承。”
芝兰方才瞅见裱字一角赫然盖着玉印,尴尬笑笑,辩解道:“奴才未曾留意……皇上墨宝的确自成一派,奴才早前在裕亲王府……”不由噤声,无故怎扯到王府,心下暗暗追悔,抬眸偷睨,他眉角分明不虞。
芝兰咽了口气,故作镇定地说:“那次,奴才初见福晋西姐姐……见到屏风上的福字,尽显王者之气,当时,奴才并不知是皇上御赐的墨宝。”说罢,弱弱低头。
眉角顷刻舒了舒,玄烨把书轻撂案上,起身踱步上前,扯住凝脂玉腕,一把拽至桌前,淡淡说道:“既是如此,朕今日便赐你个福字。”芝兰迟迟抬眸,愣愣凝望,心如鹿撞。
“愣着干嘛,研磨……”
芝兰轻铺宣纸,又木木研磨,心底尽是疑惑,他今日如此不同,竟与昔日富察无异,心头一颤,十指都似轻颤。
玄烨执起御笔,浅蘸墨汁,却迟迟不落笔,唯是淡扫眼前之人,轻抿笑意,左手推着芝兰立于书案前,右手竟把御笔塞入芝兰指间。
芝兰愕然,扭头抬眸,目光触及两道剑眉一瞬,双唇微启却不得一语。眸子涤得不见一丝寒意,满溢的似乎尽是宠溺,嘴角轻扬,玄烨唯是凝着灼灼美目,并不言语,右手拢住柔荑紧捏御笔,身子微微前倾,垂目一瞬,落笔纸上。
脖颈灼热,温热的气息窸窣,耳际发麻,芝兰清晰感到他呼吸遒劲而灼烈,背脊一片酥麻,不由上前微移,却僵住般,瞬时只觉倒似贴得更近了。他左手轻按宣纸,臂弯霸道有力,整个人都似笼在他的怀翼,芝兰垂目凝着福字,眼前却弥蒙模糊一片,唯是右手木木,任由他牵引。
一点……一横……一撇……玄烨挥毫疾书,却迟迟拖不动臂腕,笔若游龙遭遇浅水,迟缓乏力,心头亦是如此,酥软绵弱却甘之若饴,脑际一瞬空白,罪籍、家世、棋子、猜忌皆抛脑后,双眸心间脑际唯存此人此境。笔锋一收,轻搁御笔于案,掌心却拢得更紧,缓缓将整个人拢入怀中,心间一颤,玄烨微微扭头,垂眸凝住香腮,不由地用额头轻轻婆娑。
心如雷鼓,一瞬又似风雨骤歇般寂静无声,浑身绵弱无力,只觉嗓际干涸,芝兰猛吸一口气,只望保住脑际那丝清明,稍稍别过脸,颤颤道:“写好了……”慌乱抽身却僵住般动弹不得,唯是轻颤。
紧了紧臂弯,伸手扬起莹白下颚,玄烨轻然一笑,眸子超脱俗尘般清澈。芝兰痴痴凝目,心底一瞬竟是甜蜜,不由会心一笑,此般相视而笑莫逆于心,不正是自己梦寐以求的吗?两道剑眉愈凑愈近,鼻尖触及鼻尖……心跳似瞬间停息,四目相对,鼻息交错……唇绽樱颗近在眼底,玄烨蹭了蹭娇羞鼻尖,赏玩般浮过一丝笑,一瞬双唇几近盖上……
“宜嫔娘娘,惠嫔娘娘,使不得……您……”殿外,梁九功急急扬了扬嗓子,道,“两位娘娘,非是奴才阻拦,皇上吩咐……”
闻声雷击般一颤,芝兰慌忙抽身,面若赤霞。玄烨亦一瞬恍然,松开臂弯,踱后两步,面色尴尬,慌张移目,朝外唤道:“瞎嚷什么?”趁机抽身般,疾步朝外间走去。芝兰呆在原地,木然凝视地砖,心下慌乱至极,一瞬犹疑,迈步踱出里间。
“皇上一连病了数日,既不让请安,又不见宣旨,我们着急这才来看看,想来皇上也不会怪罪。莫不是你这奴才使了什么坏心眼吧……”辛辣言语如连珠炮般率性吐出,定是宜嫔无疑。嬷嬷一早便叮咛了各宫主子的脾性,这股泼辣劲头何人能及,芝兰心头一怵,四下慌望,竟无处躲藏。
“娘娘,您这是错怪奴才了。给奴才天大的胆,奴才也不敢假传圣意啊……”梁九功颤颤低语,惶恐委屈至极。
“嚷嚷什么,都进来吧。”玄烨朝门口扫了一眼,不耐说道,复又用余光瞟了眼芝兰。芝兰心头一惊,愣愣抬眸又惶惶移目。
一瞬,便见两位美娇娘一前一后款款入殿,盈盈屈膝,脆脆道礼。
赤红染面烧至耳际脖颈,芝兰低低埋头,垂目凝地,木木行礼,声音略颤,道:“奴才见过两位娘娘,娘娘吉祥。”唯是瞅见一红一篮两袭裙襟,浑身僵硬,不敢抬眸不敢动弹,无地自容的羞愧,呼吸已然不畅,嗓际硬硬咽了咽,腥甜生疼,芝兰合手暗掐,唯望保住面色无异。
“免礼吧……”声音清婉,应是惠嫔。芝兰着力挤出一丝微笑,却面容僵住,唯是木木福了福,以示谢礼。
那袭红裙迟迟不肯移步,芝兰分明觉到落在额头脖颈处的炽辣目光,心下羞愧更甚,唯望能抽身而逃。
冷扫红蓝绿三抹倩影,眉头微蹙,玄烨朝梁九功狠使眼色。梁九功咽了口沫子,瞟了眼软榻案几上的点心,眸子一亮,指了指碟盘,冲着芝兰训道:“芝兰……毛手毛脚的干嘛?膳已传好,还愣着?赶紧退下……”
芝兰咬咬嘴唇,面色一霎盈白,如皑皑新雪,眼眸凌冽晶莹,诺诺点头,福礼弱弱逃下。
“皇上,臣妾未得旨就来了,没叨扰皇上吧?还望恕罪……”惠嫔隐约嗅到一丝不妥,挂着淡淡笑意,赔罪道。
“来的正是时候……此般关切岂有怪罪之礼,该赏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