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杨芳草长亭路, 年少抛人容易去。
楼头残梦五更钟, 花底离愁三月雨。
无情不似多情苦, 一寸还成千万缕。
天涯地角有穷时, 只有相思无尽处。
--宴殊《玉楼春》
“来人--”
梁九功猫着腰急急应声入屋,只见那丫头厥倒在主子怀里,主子一手揽着她的肩,强撑她入怀,一手轻拍她的脸颊,试图唤醒她,唯是那丫头人事不省,毫无半点知觉。
“还愣着干嘛?赶紧传御医。”玄烨抬眸瞪了一眼,语气听似平淡,梁九功却已清晰闻到焦虑不安,赶忙点头称是,匆匆出屋。
“醒醒……”玄烨低低唤了两声,不见苏醒迹象,双眸愈发焦灼,再顾不得礼数,一把将芝兰打横抱起往软榻走去。
差人通传御医后,梁九功急急领着四名宫女入暖阁,临门一脚时,转身轻声叮咛道:“手脚利索点,把那丫头抬出来,可别伤着人。”宫女诺诺点头。
拂帘一霎,见主子正将那丫头轻置榻上,着实一惊,梁九功猛退一步,伸手拦住宫女,狠狠捎了个眼色,悄声道:“赶紧去打水来,门外候着。”宫女应声弱弱退下。
梁九功蹑手蹑脚地猫了上来,急急行了礼,又讨巧地把软榻上的案几往里挪了挪。玄烨唯是稍稍抬眸瞟了一眼,便又俯首垂目凝着怀中之人,凝脂透明般莹白,衬得两抹胭红如皑皑雪际散落的两瓣朱顶红,竟比染血帕子更怵目惊心。下颚微微颤了颤,玄烨不禁扬手,轻拂芝兰额头鬓角的碎发,瞬间,双眸旁若无人般尽是怜惜。
梁九功微微别过头去,低目间瞅到芝兰尚未脱鞋,急急俯身便要取鞋。耳际响起一声轻咳,扭头弱弱望了眼主子,竟是一眼愠怒的警示,梁九功赶忙缩手,扯开道:“用水擦擦额头,或许能清醒过来。奴才已差人打水,奴才这就去瞧瞧。”
见主子微微点头,梁九功逃之夭夭,一时大意未顾念周全,差点闯了大祸。满族女子的双足最为矜贵,唯是夫婿可见。太监若是对后宫小主如此便是死罪,看来主子对这女子绝不一般。
梁九功接过水来,稍稍定了定神,复又入屋。榻上的女子安卧软枕,身裹明黄锦被,主子正偏坐榻上,低目瞧塌下,梁九功又是一惊,墨绿宫鞋赫然醒目,难不成……轻轻放下金盆,迟迟不敢拧帕子,梁九功低低禀道:“皇上,要不奴才差个宫女进来?”
“不用了,留几个嘴巴牢靠的,其他都遣散了。”玄烨摆摆手,淡淡说道,“催御医,你在外候着。”
“嗻--”梁九功应声退下,临门时偷偷睨了一眼,主子正拧着帕子,心下不禁啧啧,这女子着实不容小觑,看来明日得彻查浣衣局一事。
魏珠领着刘声芳一路小跑,梁九功迎了上前,伸指嘘了一声,朝屋里努努嘴,又在御医耳际悄声提醒道:“刘御医,请诊须当心,对外却万万说不得。”
“谢总管提点。”刘御医拱手谢道。
梁九功稍稍扬了扬嗓子,轻声禀道:“皇上,人到了。”
“进来吧……”
梁九功领着刘御医进屋,未及行大礼,玄烨起身,淡然说道:“免礼,赶紧把脉吧。”
刘声芳应声急急迈到榻前,一瞬犹疑便单膝跪下,为难地望了眼梁九功。梁九功瞟了眼明黄锦被,赶紧到主子跟前,轻声耳语。玄烨踱到榻前,索性坐下,掀开锦被一角,抽出手腕,轻轻捋了捋衣袖,初时一怔,瞬间又镇定自若。
梁九功弓腰递上丝帕。刘声芳接过帕子轻覆腕上,弱弱把脉,又抬眼瞅了瞅芝兰的面色,眉头微锁,抽手,双膝跪下,低禀道:“脉象疲弱、气血两虚,应是饮食不当、劳累过度导致昏厥,应无大碍。”
“为何不见苏醒?”玄烨蹙眉问道。
“应是疲累过度、睡眠不足……”刘声芳回道,“若是微臣施针,应可即刻苏醒。”
眉目舒了舒,玄烨淡然说道:“不必了,就由得她歇会。”
“嗻……微臣开些提神静气的药,配以饮食调理,不几日应可恢复。”
“去吧……”玄烨垂目望着软榻,又补道,“你今晚就候在乾清宫……小梁子你去安排。”梁九功、刘声芳应声退下。
“今日之事真是奇了。”出了殿,刘声芳摇摇头,低声说道。梁九功唯是笑笑。刘声芳复又摇摇头,拱了拱手,便急急去张罗煎药,看来此次得亲力亲为了。虽则早知这女子不寻常,但躺在暖阁软榻之上已是奇,传御医夜诊更是奇,让御医候在乾清宫更是奇上加奇,难不成皇上竟打算留她在此?刘声芳不禁喟然,皇族多情痴,先帝亦是如此,当时董鄂妃便是自己主诊的。
玄烨凝着软榻,乌眸暗沉,御医的诊断响彻耳际,望着面无血色的玉白面庞,心底竟生一丝悔意,若容她在御膳房,何至不足两月竟连病两场?不由伸手抚了抚凝脂面颊,一瞬雷击般缩手,急急移目起身,朝外踱了几步,心底不禁暗笑,女子争宠的伎俩不外乎欲擒先纵、欲拒还迎、楚楚可怜,自己素来心如明镜,若是迎合,不过是顺水推舟装糊涂罢了。往昔对她珍而重之,纵使她出身卑微,亦欣然接纳,唯是看重她不含半点机心的一往情深。不料……一切只是个棋局,猎物是福全,步步沦陷的却是自己,她不过一枚棋子罢了,掌控棋局的是她阿玛。贵为帝王,岂容他人算计?运筹帷幄的唯能是自己,既已洞悉一切便再无沦陷的道理。况且有其父必有其女,她……
眸子一冷,复朝外踱了踱,玄烨唤道:“小梁子……”梁九功急急进屋,弓腰候旨。
“差几个宫女……”玄烨指了指软榻,复又别过脸来,道,“挪走……”
梁九功一愣,低声回道:“奴才这就去办,不过……人差不多都被遣散了,可能……时间……”见主子未露异色,便急急退下。
玄烨虚无地盯着门帘窗棂,些许无力地抚了抚额头,这个女子仿佛是个克星,宫闱里遇一次烦一次,愈烦愈甚,或是该遣去漠河行宫,眼不见为净。只是,忽然忆起把脉那一瞬,捋袖口时分明瞥见几道红痕,鬼使神差般踱回榻前,片刻犹豫,俯身坐下,轻轻握住芝兰的腕子,缓缓捋起袖口,一怔……一惊……一怵。玄烨急急住手,袖子褪至肘上,目之所及体无完肤,斑斑驳驳尽是红痕紫印,捋另一只手……亦是如此。呼吸些许急促,玄烨急急扯下袖子遮住,片刻迟疑,伸手扬了扬下颚,解下领口,不由闭目……
“受伤为何绝口不提?”玄烨俯首,眸子里不解、疑惑、不舍百感杂陈,于芝兰耳际低语道,“若这是你的心机,也就罢了。若不是……你……便是愚不可及。”说罢,竟拥起那袭明黄入怀,下颚轻轻婆娑芝兰的额头,顿了顿,倒似自言自语,道:“纵是……你的机心,朕……也认了。”
梁九功蹑手蹑脚进屋,见此一幕,不由一呆,急急朝身后摆手,使眼色示退,自己也猫着步弱弱退下。
“慢着……”玄烨未扭头,背对门帘,依旧搂着怀中之人,道,“传刘声芳,叫他备跌打损伤的药膏,调几个宫女过来……即刻去浣衣局拿人,朕要彻查此事。”
梁九功一怔,轻轻禀道:“嗻……不过……皇上,要不明日再审吧?宫门已落锁,此时拿人,恐动静太大……”
“去……”短短一字万般决绝,透着难以压抑的愠怒。梁九功噤声,急急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