戍鼓断人行,边秋一雁声。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
有弟皆分散,无家问死生。寄书长不达,况乃未休兵。
--杜甫《月夜忆舍弟》
隐约听到院内一阵喧嚣,应是庆芳回来了,她究竟怎样了?芝兰心底生生揪痛,不禁顶着门用力晃了晃。银月闻声便要去应,伍贵生狠狠瞪了一眼,银月怯怯缩步,随着萍儿从太监手中扶过庆芳。
庆芳绵弱无力地挎在二人肩头,头歪倚着银月,汗珠滴落,额头鬓角的碎发湿答答地贴着面颊,脸色发青,双目无光,嘴唇苍白,分明启唇叨叨了几句,却虚不成声。银月噙着泪扛着庆芳的胳膊,搂着腰肢却不敢使力,墨绿宫服背面染得血迹斑斑,似剥了皮的酱紫葡萄,叫人不忍着手。
“庆芳姐姐,你忍着点……”银月低低说道,跟萍儿换了个眼色,齐齐用力搂着庆芳朝耳房挪去。庆芳双腿虚弱无力,任由二人一路拖拽着扛进屋,连呻吟都万般无力。二人好不容易将她扶上了炕。
庆芳绵然趴在炕上,歪着头,虚汗不止,哑着嗓子,低低问道:“芝……儿呢?”银月急急抹了把泪,宽慰道:“芝儿姐姐没事,只是这会不能来看姐姐。”
庆芳挤出一丝微笑,煞白的脸似绽开一朵白菊,喃喃道:“我就……知道……她会……救我……”
银月终是忍不住,低低哭道:“芝儿姐姐,明明说有人相救,怎么还……呜……”
萍儿焦急地瞧瞧窗外,捂住银月,低声道:“嘘……别哭了,幸好赶到了,否则三十板子下来,庆芳还能有命回来?”
“二十四……”庆芳亮了四根手指,眸子森冷,幽幽道,“二十四板子……我记住了……李……四儿……”
银月拂了拂脸,低声道:“庆芳姐姐,我去打水来,你等着。”萍儿也轻声道:“我去问问嬷嬷,看有没有药膏。”庆芳任二人离去,唯是死死瞅住房门,喃喃念道:“二十四……二十四……”
入夜了,伍贵生并未差人送饭。芝兰时下亦无半点胃口,窝在墙角,忐忑揪心,庆芳还是受伤了,唯望伤得不重。梆子声传来,已然亥时,忽闻门外传来轻声细语。
“芝儿姐姐……”
芝兰急急起身,轻轻贴着门,道:“银月?庆芳姐姐怎么样?”
银月顿了顿,带着哭腔,低声道:“赶是赶上了,只是庆芳姐姐还是挨了二十四个板子,伤得不轻。”芝兰闻声落泪,贴在门上,半晌无语。
“芝儿姐姐,你还没吃吧,馍馍……”银月顺着门槛上的缝隙塞馍馍进屋,缝隙太小,馍馍挤碎挤脏了,竟还塞不进去。银月无助地软坐地上,凄凄哭了起来。
“我不饿,银月……别哭,你得好好照顾庆芳,她的伤马虎不得……”芝兰定了定神,急急嘱咐道,“赶紧回去吧,看着伤口。”银月振了振,擦了擦泪,嗯了一声,起身离去。
这夜竟是多长啊,芝兰绵弱地坐在空无一物的炕上,满屋漆黑,唯是窗棂缝隙透进一缕寒冷月光。芝兰不禁蜷腿缩在墙角,虚无地倚靠着,心底尽是凄凉,尽是忧虑,尽是悔恨。若非自己为顾全脸面尊严,央求伍贵生找人替班,李四儿从何得知这攀龙附凤的机会。究竟是为遵旨,为顾全脸面,还是为了一己私心,想窥探那人的情意,芝兰自己都已道不清,唯是追悔莫及。若非自己矫情,今早当差的便是自己,不仅如愿见了那人,还可避免这桩祸事。纵然是庆芳口无遮拦、祸从口出,这祸事的源头终是自己,今日之事如此,连李四儿之人亦是如此。万一庆芳有何不测……芝兰不敢再想,忆及早上那幕,庆芳挡在身前挨的那鞭,自己如何还得起此等姐妹情深?芝兰不禁簌簌哭泣,头一遭觉得如此乏力,生死荣辱皆不由己。伍贵生一声令下,庆芳九死一生,隆科多轻指一扬,内务府急急放人,难道此般皆是命?芝兰不禁摇头,耳际响起阿玛的话,不争无一丝希望,争,或许尚存一线生机……
第二日一早,众人皆起身当差。庆芳虚弱地趴在炕上,眯缝着眼,喃喃道:“水……水……”
银月应声急急倒水,轻轻搀起庆芳,手不经意间触及庆芳的下颚,足足一惊,赶紧扫了扫额头,竟滚烫得似一块燃碳。
“庆芳姐姐,你可还好?啊?”银月焦急问道。庆芳摇摇头,道:“没事儿……就是有点冷……”
萍儿闻声,脸色一沉,待银月替庆芳纳好被子,急急扯银月到墙角,低低道:“你可记得早前的那位姐姐?挨板子后也是高热不退、不省人事,后来被押送养蜂夹道。看来庆芳……”
银月狠狠摇头,道:“不会的!”“嬷嬷的那剂膏药看来不顶用,还有,高热不用药也不成……”萍儿叨叨了两句,捎了眼怜惜,默默离去。
整个上午,银月愣愣地搓着衣裳,脑际反复响起萍儿的提醒,失了方寸。见伍贵生低着头悻悻走来,银月麻起胆子,冲上前福了一礼,央求道:“伍公公,庆芳姐姐高热,请公公派人去御药房请药。”
伍贵生一愣,瞬时回过神来,冷冷道:“高热?你懂医吗?乱说……”说罢,甩甩手便要走。银月无奈,脆脆跪下,扯着伍贵生的衣襟,求道:“公公,人命关天,求您行行好。”
伍贵生捎了一眼不耐,甩了甩衣襟,朝李四儿唤道:“你……跟我进来。”
堂屋,伍贵生焦虑地踱着步子,见李四儿进来,黑着脸,催道:“关门!”李四儿端着架子,盈盈一笑,哐当关上了门,低声道:“昨日跟公公讲的,您可想好了?”
伍贵生面色煞白,不爽道:“你以为能威胁我?”
“我有何不敢?您是瓷器,我可是瓦罐。”李四儿款款走到八仙桌前,缓缓坐下,幽幽说道,“公公是聪明人,这事儿闹得满城风雨,我要是还留在这司局,恐怕……”
伍贵生捻着指头,凭空点了点,不耐道:“真是最毒妇人心!”
“呵呵……那我给公公捏肩捶腿时,您可不是这么讲的……”李四儿悠然自得地说道,“您说的一句话,特在理。这……想得到点什么,必得付出点什么。公公既享了福,怎有不付出的道理……我所求之事,并不难,不过想去御前的司局当差罢了。您办得到……也……非办不可。”
“你……你……”伍贵生支吾道。
“公公要是非跟我这个小女子过不去,那……”李四儿缓缓起身,冷冷道,“我便豁出去了,到内务府告公公一状,我固然是不得好死,公公也……”
伍贵生摆了摆手,喝道:“住口!去御前,以你的出身万万办不到。我……已张罗了四执库,你今日便收拾包袱滚!”
李四儿面露一丝得意,福了一礼,道:“公公大恩没齿难忘,谢过了。”说吧,不屑地瞟了一眼,含笑出了屋。
银月挂着泪,张望四下,竟无一人搭语,情急之下,趁伍贵生不在院内,悄悄地猫到耳屋,低声唤道:“芝儿姐姐……”
芝兰一天一宿滴水未进,已感疲弱,拖着身子走到门口,轻声道:“怎么?”
“芝儿姐姐,庆芳姐姐高热不退,伤……看来是恶化了……伍公公不肯请药。”银月支支吾吾低声哭道。
芝兰靠在门上,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定了定神,道:“银月,你看能不能找到御膳房的小张子,请他找容若……若是这条路行不通……”顿了顿,闭目,无奈说道:“实在没法子,神武门的佟佳大人,尽管一试。”
银月像揪住一根救命稻草,抹了抹泪,低声道:“那我先溜出去了,救庆芳姐姐要紧,回来……我再想办法给你弄点吃的。”说罢,急急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