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凛,弱弱垂眸,芝兰缓缓踱近,伸手抚住石青衣袖,柔声道:“皇上,若儿她……对阿宝有意。”
微微一怔,乌瞳放得幽空,玄烨微微扭头,定定地瞅着娥眉黛玉,嗓际咽了咽,低沉地说道:“朕待若儿如何,你知。她想要的……朕都允了,唯独此事……不行。”
星眸凄冷,芝兰木木贴近一步,朱唇颤了颤,终是弱弱问道:“皇上……看不中……阿宝?”
稍稍侧身,玄烨掌着纤纤玉肩,垂眸一凝,叹道:“朕不仅是父……更是君。若儿不仅是我们的女儿……更是大清的公主。你曾说过,朕心里有杆秤。这杆秤告诉朕……大清公主嫁阿拉善旗……不合适。”
心愈发冷栗,芝兰扬手攀着石青臂膀,眸光殷切,稍许动容稍许恳切,道:“大清的格格、郡主几乎都远嫁蒙古,为何……”
唇角微漾,掠过一抹苦涩弧线,玄烨微扬下颚,淡淡道:“如果若儿是亲王之女,这门婚事倒能成。可……她是朕的女儿……满蒙联姻已有数代,素以科尔沁、喀尔喀蒙古为尊,朕的女儿只能嫁给这几旗。和硕特旗虽关乎大清的西门户,可……”
眸光似一瞬熄灭,泪弥蒙双眸,芝兰木木垂眸,抿抿唇,终是无力地说道:“臣妾的情路……被身世所绊,只因臣妾卑微。不料,若儿竟……重蹈覆辙,却是因身份……过于高贵。”
“芝儿……”玄烨轻轻晃了晃玉肩,垂眸凝着娥眉黛玉,道,“朕从未想过把若儿远嫁蒙古,朕已在满族贵姓中物色,若儿将留在京城陪着你我。”
凄婉抬眸,芝兰攀着石青臂膀,紧了紧,道:“可若儿……”
“放心……若儿还小,一起骑马互生些许好感罢了,算不得情。朕劝劝她,她就该忘了。”瞅着迎面笃定万分的灼灼眸光,芝兰无奈地点点头。
“皇阿玛,若儿心意已决,望皇阿玛成全。”若儿直挺挺地跪着,噙着泪,倔强地瞅了眼阿玛,深深叩了一礼。
“你……”石青胸口微微起伏,玄烨蹭地起身,片刻,顺了顺气,道,“看来朕真是把你惯坏了,婚事……由不得你。”
“皇阿玛……”微扬下颚,眸光泪光潋滟,透着股倔强狠戾,若儿咬咬唇,轻声哭道,“非是女儿不识大体,若儿知……身为格格,便该以社稷为先,以皇父为先。若皇阿玛需要女儿远嫁和亲,若儿当……欣然领命。可……单单因门第之见,便……若儿不懂,着实不懂。”
胸口堵闷,玄烨踱近女儿两步,微微垂首,凝了眼带雨梨花,轻吸一气,唇角嚅了嚅,终是淡淡道:“朕的性子,你知。好自为之吧……”说罢,捎了眼怜惜,便拂袖而去。
银月端着食盘,哭丧着脸,微微摇头,噙着泪,道:“姐姐,这可如何是好?格格从昨日就滴水未进……”
颤颤扬手轻抚额头,芝兰缓缓阖目,卷翘睫毛润得湿湿嗒嗒,摇头叹道:“我最担心的事……不料……还是应了。这孩子……性子倔强,好说歹说……竟半点无用。”
半晌,缓缓抬眸,芝兰幽幽地望了眼儿子,无力般轻叹一气,道:“阿宝……怎样?”
剑眉微蹙,稍稍垂目,胤禩抬肘轻轻覆了覆案几,低声道:“若儿不吃不喝……他也是如此。”
眼眶潮润愈甚,芝兰深吸一气,缓缓起身,踱步进了佛堂……
翌日,西暖阁……
杵在软榻前,痴痴望了眼两轮轻蹙剑眉,芝兰深吸一气,俯身跪下,深深叩了一礼。
一怵,玄烨腾地起身上前,俯身搀着淡紫衣袖抬了抬,剑眉紧锁,眸光焦灼,薄唇轻抿,低声斥道:“你这是做什么?啊?”
晶莹凄凄滑落,芝兰定定跪着,扬手攀着明黄燕服,抬眸凄婉求道:“烨,求你了……成全我们的女儿吧……嗯?我实在是没有法子,若儿她……不吃不喝……足足三日了,阿宝也是如此。若儿……性子像你,她……我担心……”
木木垂手,双眸淡染一抹轻雾,玄烨微扬下颚,茫然地望着天顶,半晌无语。
深吸一气,镇了镇气,芝兰伸手攀着明黄衣襟,仰首凄凄凝着冷峻下颚,抽泣道:“你的难处……我懂,所以头两日……我都强忍着。我……”
缓缓俯身,玄烨伸手掌着纤纤玉肩,双眸尽是痛楚,摇摇头,道:“若儿出嫁……诏封贵妃……尽在朕计划之中。一众女儿,朕自问……最疼她,却不料……到头来忤逆朕的……竟是她。”
攀着明黄臂膀,芝兰缓缓起身,痴痴摇头,抽泣道:“皇上,若儿心里最疼的是皇阿玛。世事皆可勉强……唯情不可,皇上亦是过来人……皇上懂。臣妾不在乎妃位,只要若儿幸福,臣妾便心满意足了。”
“可朕在乎……”低颤着一声怒吼,玄烨垂下手来,俯身木木落座,死死盯着娥眉黛玉,轻吸一气,道,“你我昌瑞山之约,这纸诏书……何其关键……你可知?”
泪,珠零玉落,芝兰颤颤地捻着帕子拭了拭,深吸一气,定了定,轻若无声道:“若……非得以女儿的幸福为价,臣妾--”
“不许胡说!”玄烨扬手扯住淡紫衣袖,眸光焦灼,明黄胸口微微起伏,半晌,缓缓阖目,疲沓地说道,“罢了……既是她自己求的,便怪不得朕。芝儿……”
喉结一滞,玄烨紧了紧掌中玉腕,薄唇几度轻嚅,终是无比吃力从牙缝里挤出低颤一语:“非要朕成全,那……若儿……做不得你我的女儿……”
“什么?”桑榆蹭地站起,急急招手近侍,碎步踱出殿,喃喃道,“赶紧请德妹妹去荣姐姐那儿一聚。快!”
三人默默落座,半晌竟是无语。
“荣姐姐,皇上的心意愈发难懂。”桑榆打破僵局,摇摇头,叹道,“如今六宫育了格格的宫嫔皆人人自危,这……好端端的格格过继给已故的恭亲王作甚?”
德宛木木地望了一眼,紧了紧帕子,低声道:“裕亲王病重……皇上亲自探望了三回。可恭亲王……皇上只道他微恙,并不曾移驾看望。恭亲王未及五旬便撒手去了……皇上心里如何能好受?”
淡淡地瞥了眼德宛,荣妃端起茶杯抿了抿,眸光一瞬凄冷莫名,些许幽凄道:“早年……皇上的子女……频频早夭。仙逝的太皇太后请老萨满算过……头生女非过继……养不活。正巧恭亲王福晋诞下一个女儿……便顺理成章过继入了宫,便是如今的……长公主。”
“荣姐姐……你是说……”桑榆眯缝着眼,定定地瞅着荣妃。
深吸一气,荣妃漫然地拨了拨杯盖,淡淡道:“皇上既是心怀愧疚,还恭亲王府一个格格,又有何出奇?放心……这等事轮不到你我,如今夜不能寐的……恐怕是十四格格的生母,区区贵人……这女儿怕是保不住了。”
泪吧嗒吧嗒浸落白花花的米饭,若儿木木地嚼了嚼,竭力振了振,唯是银箸仍禁不住轻颤。
“若儿……”芝兰轻轻覆了覆女儿的肩头,稍稍俯身,凝着女儿,柔声道,“别瞎想……先用膳,嗯……”
“额娘--”撂下银箸,若儿痴痴地扑进额娘怀翼,揪着水色衣襟,泣不成声,“若儿不孝……皇阿玛定是不要若儿了……呜……我没想过会是这样。若早知……若儿情愿终生不嫁,留在宫里侍奉皇阿玛和额娘。若儿错了……呜……”
泪悄然滑落,芝兰紧紧揽住女儿,轻轻抚了抚女儿的背脊,低声道:“傻孩子……便是没了格格身份,若儿都是……阿玛……和额娘的女儿……”说罢,缓缓抬眸,透着濛濛雨帘,痴痴凝了眼僵在殿门口的石青身影……
两汪深潭涟漪骤起,薄唇微嚅,玄烨缓缓踱近,抬手抚了抚女儿的旗头,淡淡道:“如今知错……已晚了。玉蝶……都改了,阿宝……朕遣他回去置备婚礼了,开春……由恭亲王府出嫁。”
嫩粉肩头一凛一僵,若儿木木地挣开额娘的怀翼,颤颤仰首,痴痴地凝着阿玛,泪眼婆娑,颤巍巍地伸手攀着石青臂膀,凄凄求道:“皇阿玛,若儿不孝,若儿知错了,求皇阿玛别……不要若儿,呜……我不嫁了。阿宝再好……也……好不过阿玛……我不嫁了……呜……”
轻蹙眉角瞬即舒展,玄烨微微仰首,唇角漾起一丝解嘲笑意,片刻,稍稍垂眸,抽手拂了拂两行泪痕,些许动容,些许打趣,道:“知皇阿玛的好……便也算不得……不孝。也罢,朕终是欠了常宁一个女儿,你当……替朕还这笔债。血浓于水,便是到了天涯海角……你都是朕的女儿,这如何能改?”
微微一怔,朱唇轻颤,若儿揪着阿玛的衣襟,痴痴凝眸,怯弱地哽咽道:“皇阿玛……当真不怪若儿?”
微微摇头,轻叹一气,玄烨扬指刮了刮女儿的鼻子,道:“你啊……生来便是向朕讨债的,赶紧用膳。来年开春……朕……送你出嫁。”
扑进阿玛怀翼,若儿愣愣点头,喃喃道:“谢……皇阿玛……”
泪弥蒙双眸,芝兰朝父女俩稍稍贴了贴,扬手颤颤地覆住颀长五指,眸光潋滟,笑靥浅漾。
康熙四十三年春,玄烨驾幸西安,于临潼与会和罗理。恭亲王府嫁车随行……
哐嘡……满地瓷屑飞溅,浅青茶水幽幽渗溢……
桑榆惊得起身,不由愣愣挪退两步。
缓缓扭头,荣妃摁着案几定了定,木木地凝着桑榆,眸光闪过一缕狠戾,微扬下颚,咽了咽,道:“让妹妹看笑话了……”
“哪儿有……”顺了顺面色,桑榆踱近一步,尴尬地笑笑,道,“我突然想起……早些日子邀了惠姐姐今日来宫里绣花样子,她这会该到了,我该回了。”说罢,转身便要离去……
“妹妹……”荣妃振了振,踱近几步,透着股傲气,忿忿道,“这些年……我是如何谨言慎行的,你也知。可……她……欺人太甚!礼部的诏书终是下了,若不是她的女儿不争气,恐怕她如今……早位列你我之上。她的女儿……不过以恭亲王府养女的身份出嫁,皇上竟……千里迢迢送亲。你我皆为人母,岂能眼睁睁看着她的一双儿女凌驾于我们的子女之上?她何等身份!”
眸子幽幽一冷,桑榆缓缓回头,瞅着荣妃,叹道:“今日姐姐……独独邀了我来,便是姐姐信得过我。我……受宠若惊。可……我劝姐姐一句,宫是皇上的宫,天下……也是皇上的天下。皇上的性子,你我都知。何苦……自找无趣呢?瞧德妹妹……闷声不响的,名利双收。”
一记冷哼,双眸氤氲雾簇,荣妃倔强地昂了昂头,道:“她能忍?不过因她待皇上……未动真心罢了。”
面色一凛,桑榆微微摇头,劝道:“荣姐姐,这话可说不得……”
笑愈冷,荣妃幽幽落座,凝着桑榆,神情落寞,道:“妹妹若能忍,便也奇了。”
面容愈发僵凝,桑榆福了福,道:“荣姐姐,我真该走了。”
瞅着桑榆踱至殿门,荣妃瞟了眼空荡荡的殿宇,微扬嗓子,道:“便是你们都能忍,我也……忍不得。忍无可忍……自是无需再忍。我倒想瞧瞧……她能得意至何日?别叫我逮着机会……”桑榆僵在殿门一瞬,微微摇头,逃也般走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