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末,裕亲王府未染春色,倒似冷秋雾浓。
“王爷,你身子不适,不宜操劳。皇上前日来探望,是怎么叮嘱你的,竟忘了?”西鲁克氏轻轻摁住欲从病榻上挣扎坐起的丈夫,眉角紧蹙,抿着嘴,劝道。
无力地倚了倚靠垫,眸光灰沉,福全竭力挤出一丝笑意,衬得嘴角苍白愈发刺目,微微摇头,嘶着嗓子对广泰道:“快……请纳兰大人厅里候着,替我更衣……”
西鲁克氏木木地缩手,眸底腾起一抹轻雾,缓缓起身踱退几步,半晌,回眸凝着颤巍巍起身更衣的丈夫,眸光痴怨,声音稍许低颤,道:“王爷,为了这事……这些年……你是磨破了嘴皮子,纳兰明珠分明是铁了心,王爷何苦屈尊降贵至此?”
颚骨紧咬,眸光笃定莫名,福全竭力直了直脊梁,淡然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他今日既应邀来了……便是动摇了,趁热打铁……此事……能成。”
痴怨愈甚,西鲁克氏深吸一气,眼角晶莹滑落,瞟了眼俯身整理衣襟的近侍,抿抿唇,竟率性道:“就因……是她所托?”
眸光一滞,福全稍稍别过脸,唇角微扬一丝苦涩弧线,轻声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向来如此……你知。”说罢,不再理会妻子,福全搀着广泰,些许蹒跚地踱步出屋。
西鲁克氏幽幽地扭头,眸光定定地落在书案一角的乌青箭筒上……
“王爷,您该保重身子才是。”明珠瞅了眼主座面若菜色的病人,稍稍低眸,尽是歉意,道,“若一早知……王爷病得不轻,便不该来打扰。”
抬手一比,唇角微漾,福全清然一笑,道:“无碍的,本是我诚意邀你来,你赏面到访,我心里感激不尽。”
愧疚愈甚,眸光些许闪避,明珠稍稍正了正身子,茫然地凝着前方,幽幽道:“王爷,若是旧事重提……还请王爷不必开口了。非是我……不识抬举,王爷也知,自容若……”
哽住,明珠揪座椅扶手振了振,低沉地接着道:“纳兰府……便败落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楚,我一尝再尝,揆方夫妇相继而亡,我……三子只存……一子。为人父者,我的痛,王爷该懂。这一切的痛楚……皆因那女子而起,试问……我怎容得下她?”
一瞬动容,薄唇微启,福全刚要开口,却气促胸闷,禁不住一阵狂咳。广泰急忙上前抚背顺气。明珠亦急急起身,稍许不知所措。
“咳咳……”呼吸渐平,福全竭力顺了顺气,无力地倚在榻上,苍白面色浮起一抹潮红,声音愈发嘶哑,道:“明珠……你我乃至交,你的苦痛……我感同身受。我……”
眸光放空得幽远,福全把着扶手,倾了倾身子,道:“怕是……时日无多,我的性子……你知。虽是皇上授意……终是我欺瞒了小主十七年。我不想将这份愧疚带入旗材。容若与我……相交颇深,我今日……所求……想必亦是容若所愿。望明珠兄……成全我……”说罢,扯手攀着近侍,颤颤地起身,竟恭恭敬敬地打了个千。
“王爷,这如何使得?”明珠腾然站起,急急打千回礼,弓腰请道,“我如何受得起?”
福全摁着案几,撑起身子,定定地瞅着明珠,唇角扬着一点似笑非笑的弧线。
深吸一气,双眸氤氲雾簇,明珠咽了咽,缓缓阖目,勉强地点点头。
如释重负般瘫坐椅上,福全微微一笑,道:“多谢明珠兄。”
四月末,绿槐花坠,风舞花雨,幽香满院。
兰藻斋,芝兰、银月捻起瓣瓣花蕊,翼翼打量……“又到槐花季节……”芝兰凝着莹白花瓣,盈盈一笑。银月对视着,微微点头。
“额娘……额娘……呵呵……”
“这丫头……”瞟了眼殿门,芝兰宠溺地摇头,笑道,“已是及笄之年,竟还这般闹腾。”
“想是遇上什么好事了。”
“呵呵……还是银月姑姑善解人意。”若儿跨过门槛,笑靥浅浮,望了眼额娘,又瞟了眼花蕊,嘟着嘴,娇俏道,“槐花粥?呵呵,皇阿玛来……正好尝尝。”
微微摇头,芝兰垂眸一笑,扬指拨了拨花瓣。
小嘴一撅,若儿挨着额娘坐下,稍许失落,撒娇道:“额娘竟一点不好奇……若儿为何高兴?”
笑意愈浓,芝兰抬眸瞅了眼女儿,扬指捏了捏凝脂腮帮,道:“不肖额娘问,你啊哪里藏得住话?”
小嘴撅得愈发娇俏,一瞬笑若桃红,若儿攀着额娘的手臂,瞟了眼殿门,些许欣喜些许向往,压着嗓子道:“呵呵,还是额娘最懂若儿。额娘,今年秋闱……皇阿玛说……带我和额娘伴驾。”
惊愕,笑不由敛住,芝兰定定地瞅着若儿,道:“莫不是你又不懂规矩,缠着你皇阿玛吧?”
松开手来,若儿嘟着嘴,稍许委屈,道:“额娘,这可是皇阿玛提的。皇阿玛说……这是送给我的及笄之礼。难得我们一家四口在草原上无拘无束……额娘,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草原呢。”
心咯噔,一股莫名忧愁暗涌,芝兰默默垂眸,痴痴凝着花瓣出神。
星眸氤氲,若儿朝额娘贴了贴,乖巧地揽着额娘,柔声道:“额娘,若儿知……额娘担心若儿及笄……嫁期将至。我……也舍不得皇阿玛和额娘,我……要不,秋闱不去了,我们就留在宫里。”
笑靥微漾,芝兰反手攀着女儿的腕子,清婉道:“傻孩子,去……去骑马,额娘啊……也许久未骑马了。”
恐裕亲王病情有变,玄烨特意将秋闱之期提前至五月底。是月中旬,銮驾从畅春园回宫,玄烨特意中途经停裕亲王府探望。
“快躺下……”玄烨轻坐榻沿,急急抬手止住欲起身行礼的福全,剑眉微蹙,关切道,“既是在兄长府中,便没有君臣,只有手足。”
浅淡一笑,眉宇间簇起的那抹淡淡乌青稍稍晕散,福全咽了咽,声音嘶哑低沉,道:“臣……谢谢皇上。”
抬手扯着薄毯纳了纳,玄烨凝着淡青病色,眉间浮起一抹凄清愁云,道:“朕月底便启程秋闱,无你伴驾……朕着实不惯。赶紧好起来,嗯……”
笑意愈浓,福全微微点头,片刻,眸光一滞,犹疑一瞬,抿抿唇,道:“皇上,臣上回……与您提的事……成了。明珠应了……”
微微一怔,玄烨往枕际凑了凑,眸光些许幽沉,道:“此等小事,你何苦操心……好好休养,切莫劳神。”
深吸一气,福全绵弱地倚着靠垫,眸光幽远茫然,道:“后日……纳兰府将启坟,将沈婉移去与容若合葬。皇上日后……与娘娘提此事……也少几分顾虑。”
微微摇头,玄烨暗叹一气,伸手抚着福全的双肩,动容道:“朕记得……先帝曾问一众兄弟,你我的平生之志,你答……要做贤王。你做到了……你是朕的左膀右臂,赶紧好起来,嗯……”
双眸泛起一抹雾色,福全微微点头,颤颤地抬手攀住玄烨的臂膀,低颤道:“皇上也圆了平生之志,皇上是千古明君。古语云,先有伯乐后有千里马。臣……算不得千里马,幸在皇上不弃,臣此生足矣。”
薄唇微嚅,眸光稍许胶着,玄烨微微垂眸,沉思一瞬,道:“依裕亲王所见,大清的储君如何?当下政局如何?”
惊愕,福全阴了阴眸子,弱弱垂眸,凝了眼锦衾,迟疑一瞬,紧了紧玄烨的臂膀,似下了莫大决心,抬眸清然一笑,道:“罢了,人之将死,臣斗胆进言……”
广泰候在床脚,低低瞟了眼主子,不由眉头紧锁,主子与皇上低声絮语半晌,之后,便呆呆地望着帐帱出神,眸光神色皆稍许呆滞。
灰蒙蒙的眸光似悄落一点火光,下颚微微动了动,福全抬眸望了眼近侍,无力地抬手指了指案几,唤道:“广泰……”一凛,广泰会意,碎步踱至案几一角……
捧着箭筒在怀,指尖颤颤地抚了抚轻扬的鹿蹄,唇角浮起一抹笑意,福全深吸一气,悄声自语:“能做的……我都做了……不能做的……也做了……今生已是无憾……”
半晌,木木抬眸,福全望着近侍,幽幽道:“广泰,你八岁便跟了我……我最信得过你。这个箭筒陪我征战沙场……便是我走了,也得带上它。记得……把它放进我的旗材……这是主子要你做的最后一件事。”
嗓际一哽,广泰扑通跪下,伏在地上,夹着些许哭腔,应道:“嗻……”
五月末,玄烨下令拘禁皇太子叔父索额图。索额图以结党营私、暗藏悖逆获罪,未几被处死。朝野震惊,私下议论纷纷,明珠与索额图权势相侔、互相仇轧,两党明争暗斗多年。早在康熙三十九年,即有人秘密告发索额图,唯是玄烨隐忍不发,未做处置。而今,索额图突然获罪,朝臣私下皆道,明珠私会裕亲王来得蹊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