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若猛然抬眸,愕然地瞅着榻上之人,片刻,顺了顺容颜,低瞥身侧的福全。福全显然一怔,随即顺了顺容颜,点头称诺,唯是右手不自觉地拨弄起朝珠来。
暗暗清了清嗓子,犹豫一瞬,容若拱手请禀:“皇上,臣……咳咳……”一阵猛咳,容若尴尬地捂着嘴,半晌,顺过气来,打千赔罪道:“臣御前失仪,请皇上恕罪。”
玄烨隔空抬手以示免礼,淡淡道:“你抱恙在身,尚不忘国事,朕深感欣慰,何罪之有?你脸色不好,身子无碍吧?”
“谢皇上关心,只是一点伤风,无碍的。”一抹笑意晕散苍白面色,容若微微一笑,拱手谢恩。
福全稍稍扭头望了一眼,浅浅含笑,关切说道:“伤风可马虎不得,前日渌水亭见你,面色比现在好。”
剑眉微微一蹙,玄烨定定地瞅着容若,片刻,漫然说道:“以文会友,少不得小酌几杯,伤风饮酒可是大忌。好生歇着……回头叫太医瞧瞧。”
容若尴尬地笑笑,欠身,道:“谢皇上。臣只是微恙,岂敢劳烦太医?”随即正了正,面色严峻,容若劝道:“朝鲜一事,皇上恩威并施,叫朝鲜上下心悦诚服。臣斗胆……谢罪书一事恐怕只会叫局势再起波澜,为安民心,还请皇上三思。”
炯炯乌瞳一瞬涣散,玄烨淡淡地盯着眼前的臣子,微微嚅了嚅唇角,并不言语。
福全淡然一笑,拱手请道:“容若言之有理。”
唇角浮起一抹凛冽笑意,玄烨微微仰了仰下颚,决然道:“拟旨,不得有误。”
涤了涤容颜,玄烨瞅着容若,声音稍许柔和,道:“今日别当差了,回去歇着吧。少饮酒……”稍稍移眸,玄烨接着道:“裕亲王,你留下……小梁子,退下……”
“皇上……”福全愕然地望着玄烨,面露难色。
“朕思来想去,这事……唯有你能帮朕。”面色冷凝,眉头紧锁,玄烨哼笑一声,垂眸掂了掂手中密函,似从牙缝挤出的低沉之音,“清主……身长不过中人……两眼浮胞深睛……细小无彩……颧骨微露……颊瘠颐尖。”
脸色煞白,额际微微渗汗,福全不由深吸一气,便要开口……
摆手一比,玄烨抬眸一凝,语气愈发冷凝,道:“朝鲜王妄称忠诚,这便是朝鲜使臣眼中的朕!更有甚者……著书称……朕骄矜自傲,臣僚谗佞虚伪,朕所著诗句皆由他人代笔……吴三桂这等乱臣……竟成了正义之士……”
颚骨一紧,玄烨幽幽起身,踱近几步,直直地盯着福全,双眸燃着烈焰,声音低哑,道:“窥豹一斑……言及朕的后宫,更是不堪入耳,朕悼念赫舍里,哼……成了宫外行乐……芝兰……”
嗓际哽住,牙床紧咬,玄烨深吸一气,指了指软榻一角皱巴巴的书卷,鼻音浑浊地冷哼道:“民间稗官野史,以讹传讹……也就罢了,朕不屑与升斗小民计较。叫朝鲜使臣买去,添油加醋……朕的后宫更胜旧朝豹房,朕更是前无古人的……荒淫无度之君。”
心头一紧,福全急急垂眸,连连缩退一步,俯身拱手,忿忿请道:“小小属国竟不知感念圣恩,信口雌黄,损皇上圣明,罪不可恕!朝鲜王一死不足以谢罪!只要皇上一声令下,臣愿为马前卒,报效皇恩。”
搀了搀福全,玄烨嚅嚅唇,轻吸一气,眸光隐忍,声线透着竭力克制的低颤,道:“自古圣君以德服人,念及天下苍生,朕不愿兵戎相见。但……”
顿了顿,语气骤冷,双眸寒光一闪,玄烨微扬下颚,傲然道:“朝鲜王若依然故我,姑息纵容……朕决不轻饶!此事……羞于为外人道,朕只信得过你。朕命你代朕亲赴朝鲜,察议朝鲜王。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该怎么说……你懂!”
“臣领旨,皇上放心,臣定不负圣恩。”福全直了直身子,反手攀住玄青手臂,定定地瞅着玄烨,笃定说道。
玄烨拍了拍福全的胳膊,面色依旧冷峻,一瞬,却似稍许释然。
“姐姐,别绣了,歇着吧……伤神。”银月扯住芝兰的胳膊,狠狠摇头,劝道。
轻轻拍了拍银月的手背,芝兰嘟嘴一笑,星眸尽是宠溺,打趣道:“伤神就伤神吧,你一生就嫁这么一回,做姐姐的……只得了一回机会,展露刺绣手艺。你也不叫我如愿?”
“姐姐……”银月拖着长长的尾音,娇羞地低下头来。
暗叹一气,尽是不舍地望了眼银月,芝兰竭力振了振,笑靥浅浮,佯嗔道:“去去……若心疼我,就给我沏壶冰茶,下下暑气。就剩几针收尾了,都五月最后一日了,不足半月便是婚期,再不绣完,你穿什么去拜堂?”
娇俏一笑,芝兰不依不饶,直勾勾地瞅着银月,取笑道:“有的人……偷偷央宫里的老嬷嬷,讨了蜜枣,可不是给未来的相公讨的?蜜枣润喉正合适。魏珠……可快来了,再不拿来,可就赶不上这信差了。”
脸窘得通红,银月一撅嘴,轻轻捏了芝兰一把,嗔道:“姐姐直管取笑,我沏茶去。”说罢,一溜烟地碎步奔出殿外。
掩嘴嫣然一笑,芝兰轻轻捻起绣花针,扬着绣绷子,收起针来。
院内小阵喧嚣,隐隐听得一阵凄凄哭声,小张子……心头一愕一紧,芝兰撂下绣绷子,急急下榻,刚踱至珠帘处,便见魏珠搀着小张子蹒跚着入了殿……
魏珠神情悲戚,眸光闪避。小张子泪流满面,竟似呆住般。顾不得礼数,芝兰急切地踱近几步,娥眉微蹙,道:“免礼了,这是怎么了?”
面露难色,魏珠哽了哽,唇角扯了又扯,却不得一语。
“哇……呜……”小张子扑通跪倒,伏在地上抽泣,哽咽道,“纳兰大人……纳兰……大人……薨了……呜……”
晴天霹雳,当头一击,脑际一阵轰鸣,眼前猛然一黑,花盆鞋咯噔退了一碎步,芝兰险些一个踉跄,幸在魏珠急急伸手搀了一把……
眼帘一瞬白茫茫一片浓雾,顷刻,大雨倾盆,周身轻颤,芝兰着力摁住魏珠的手臂,垂眸凝着凄然哭泣的青布身影,深吸一气,心中暗否再暗否,定是听错了……愣愣扭头,定定盯着魏珠,芝兰咽了咽,竭力顺了顺,却止不住低颤的哭腔,道:“我……听错了?是不是?”
魏珠咬咬唇,泪眼汪汪,耷拉下头来,吃力地摇摇头,低声道:“不……娘娘……纳兰大人……突发寒疾……前些日子以文会友,饮了不少酒,只当是小恙……大意了,前日已卧病不起,皇上差了太医。谁都不曾料想,一个时辰前……竟……薨了!”
哐当……
碎片四溅,茶水溢了满地……
殿门前杵着一抹瘦削身影,似一幅凄美绝伦的水墨扇画……墨影轻颤微搐,似天寒深秋,僵伏于枯枝的寒蝉,凄凄颤颤地微振翅翼,一瞬,又似乍暖初春,盛京郊外的冰山,撞见头一缕晨曦,悲楚凌冽地顷刻坍塌……
“银月……”心骤疼,芝兰急急拂开魏珠,唯想奔上去揽住玉碎冰消的人影……
魏珠亦急急奔开步子……
一记闷响,几点清冽之音,一抹殷红顺着浅清茶水幽幽渗开……银月瘫倒在地,白皙手腕、轻薄罗衫扎满细碎瓷屑……
“银月……”嗓际窒闷般哽住,芝兰奔至殿前,屈膝跪在地上,伸开双臂要搂起倒地的娇弱身影……殷红灼目,双手直颤却不知如何着手,心搐得不能自已,芝兰哽咽着哭出了声,片刻,竭力振了振,哭道:“请太医……医女……去……万事我担着,去……”
魏珠一愣,脑海虽存一丝清明,宫女无医,唯是当下顾不得,急急回头,一把拽起软瘫无力的青布身影,道:“小张子,起来。这儿你照看着,我去太医院……”
殿外的宫女闻声涌了进来……
双手直抖,芝兰小心翼翼地搂起银月,揽进怀里,颤颤地轻抚苍白的额头,别过脸颊,眸光竭力避开墨绿衣袖上密密麻麻的点点莹白。
小张子似稍稍缓过神来,拂了把泪,奔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