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辟鸿蒙,谁为情种?都只为风月情浓。
趁着这奈何天、伤怀日、寂寥时,试遣愚衷。
--曹雪芹《红楼梦引子》
噗咚……
稍一分神,玄烨被福全撂倒在地,当下顾不得,蹭地起身,大迈两步,眉宇脸颊雾着一层潮红,气喘吁吁道:“更衣……备辇……”
一凛,梁九功起身,紧了紧双手,怯弱地稍稍抬眸,瞥了眼福全和容若,终是欲言又止。
不及福全、容若行礼告退,玄烨已匆匆披着衣袍出了布库房。福全瞅着容若,轻然一笑,道:“纳兰府与良贵人结谊之喜,皇祖母嘱咐低调,便未上府道贺。”
掠过一丝解嘲笑意,容若拱拱手道:“王爷客气了。额娘膝下只有三子,一直盼望有个女儿。多亏太皇太后圆了额娘的心愿,还亲自主礼,实乃天家对纳兰府的恩赏。”
福全微微点头,道:“良贵人是有福之人,必能诞下皇子。到时,我一并去府上道喜。”容若唯是笑笑,摆摆手,稍稍欠了欠身,请福全先行。
储秀宫笼在落日余晖中,映出一抹玫瑰嫣红,明黄步辇停在朱墙下,似一簇淡黄花蕊……
玄烨蹭地下辇,大步跨入院门。梁九功弓腰碎步紧随,眉角紧蹙,抿抿唇,迟疑一瞬,喘息着低声禀道:“皇上,刚才王爷和纳兰大人在场,奴才未敢多言。刘御医差人来报……稳婆说良主子气盛不运……恐怕难产……太医院已加调了稳婆和医女……”
嘎然止步,玄烨不由僵住,嗓际忽地哽住,呼吸一瞬不畅,双眸灰蒙蒙地似雾上一抹阴霾,缓缓扭头,定定地瞅着近侍。
梁九功不由咽了咽,埋了埋头,咬咬唇,宽慰道:“皇上放心,刘御医想是为了一应周全,成答应挂喜时……也这么说,其实……虚惊一场。”
心稍稍舒了舒,玄烨松了松紧拧的空拳,竭力顺了顺,木然地瞟了眼梁九功,步履些许沉重地疾奔偏殿。
猗兰馆殿门大开,宫女医女端着金盆,碎着步子川流不息。乍暖还寒的空气迷蒙着热汤的水汽,稳婆微扬的嗓音,隐隐夹着压抑的低低呻吟……
心头一揪,剑眉一蹙,玄烨疾走一步,便要入殿。梁九功碎步迈前,弓腰横在主子身前,低声道:“皇上,万万使不得……请皇上移步正殿,奴才都打点好了。”
玄烨抑着愠意瞪了一眼,顺了顺,瞅了眼殿门,悻悻地挪步离去。
“皇上来……奴才已差银月告诉良主子。娘娘知道皇上在,这心便大安了。”梁九功弱弱抬眸瞥了眼主子,讨巧道。
“娘娘,使劲……再使点劲……”稳婆拂了把额头的汗珠,跪在榻上,气促心急道。
双手紧揪锦衾,两簇褶子早被掌心的汗水浸得斑斑驳驳,玉腕手臂隐隐暴起道道浅青脉络,云鬟雾鬓不住地蹭着靠枕,碎发湿漉漉地贴在额际鬓角,娥眉微蹙,星眸似蒙上一层浓雾,芝兰大口地喘息,分明听得牙床颤栗地格格作响,两瓣朱唇褪成浅淡流丹,微微轻搐,万般隐忍嗓际却禁不住飘出串串低吟……
银月瞅了眼床榻那头的稳婆,倒吸一口气,急急俯身扬着温水帕子,轻轻擦拭汗哒哒的凝白额头,喃喃宽慰道:“娘娘,皇上来了……就在正殿,娘娘忍着点。”
心暖暖一舒,芝兰颤颤地扭头,唇角挤出一丝苍白笑意,颤颤点头。
愣愣一僵,稳婆急急招呼金盆热汤温手,微微扬着嗓子朝着一众低阶稳婆、医女吩咐道:“都打起十二分精神来。”接着,朝身旁的医女低声呢哝两句,医女急急挑帘出了内室。
稳婆深吸一气,朝着床榻这头恭顺地说道:“娘娘忍着些……”
“嗯……”颤颤一声低吟从嗓际飘出,帐帱虚无晃眼,银月那双泪眸一瞬缥缈,芝兰竭力振了振,唯是钻心之痛频频袭来,周身发搐般虚弱无力,冰凌冷意似从脖颈浇灌而下,心似为惧怖吞噬,不由喃喃:“银……月……”
“芝儿姐姐,我在……我在……”银月顾不得礼数,急急抚住紧拧的玉手,按捺着哭腔低低宽慰……
明殿,梁九功蹑手蹑脚地吩咐宫人掌灯,顷刻,殿内亮如白昼,衬得殿门外的暮色愈发冥冥。
玄烨急不可耐地起身,眸光焦灼,眉宇间难掩愠意,竟一把揪起刘声芳的胳膊,怒斥道:“晨昏把脉、熬药安胎,皆经你手。你如今跟朕说……横生?朕看你这个院使是白当了。”
一个冷颤,刘声芳急急低眸,额角泛起一抹虚汗,支吾道:“皇上……横生实难预料。快……两个时辰了,稳婆正在……推身顺直,臣也……开了汤药……催产……”
“朕不想听废话……”玄烨狠狠松手一甩,别过脸去,深吸一气,声音嘶哑低沉几近怒吼,“七年前……朕……饶了太医院,今日……若……朕决不轻饶。”
周身一凛,刘声芳正了正身板,嗓际咽了咽,闭目一瞬,把心一横,垂头请道:“微臣医术不精……甘愿受罚。只是,横生凶险,微臣斗胆请旨……若万一……保母还是……保子……”
最后几字轻若无声,落在心头却重若千钧,窒息般难耐,玄烨微微仰首,抬手捂住额头,缓缓阖目……
梁九功枯着眉,怯弱地抬眸瞥了眼主子,但见冷峻的眉宇轮廓映在烛光下,似蒙上一层冰凌,心不由揪住,实不料想七年前那幕复又重演,这该如何是好……
“呵呵……”低低一声冷笑回荡殿宇,如朔风席卷满地落叶般萧索孤冷,玄烨抽手,扭头俯瞰跪地的臣子,眸光滞暗,唇角浮过一丝戾气,夹着一丝鼻音,冷哼道,“你竟还敢问朕?七年……”
咬得牙床似格格作响,玄烨微扬下颚,抑了抑愠意,话到唇边终是咽了下去……为了这一问,多少回远赴巩华城,抚着嫡妻的梓宫,默默忏悔?又有多少个夜,难以按捺心间涌溢的愧疚而梦回惊醒?梦魇再次袭来,竟要再次徘徊于妻与子之间的抉择,心揪得发搐……玄烨不由挪退两步,重重落座。
刘声芳低埋着头,心跳如雷,弱弱瞥了眼暗使眼色的梁九功,振了振,道:“稳婆那……缺不得微臣,微臣告退。”说罢,逃也般退下。
周身都似冷颤,睫毛浸得潮润,眼睑窸窣微痒,却分明不是泪水,额头脸颊细汗渗溢,揪心疼痛似稍稍褪去,芝兰只觉周身些许麻木,身如浮萍般缓缓抽离,视线都些许模糊,唯是心间脑际反倒愈发清明,一瞬,恐惧蚀骨,虚若无声道:“多久了?天黑了?孩子……怎样?”
银月振了振,咬咬嘴唇,接过医女手中的汤药,道:“芝儿姐姐,先喝药……没事,喝了药就快了。”
任着两个身宽体胖的稳婆扶着坐起,头无力地耷在稳婆肩头,芝兰竭力振了振,微微张唇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下汤药,口舌麻木般尝不出一丝苦涩。
锦帘外分明传来小阵喧嚣,一片跪倒之音……他……心微微一振,芝兰稍稍别目,凝着锦帘……
“芝兰,别怕……朕就在帘外,什么牛鬼蛇神朕都给你挡着,你断不会有事。听到了吗?嗯?”
嘶哑低声里的那丝柔情,燃起心头一团暖意,芝兰稍稍正了正,唇角微扬,竭力扬了扬嗓子,却仍是虚弱无声:“臣妾……没事……皇上快出去吧,不吉利……恐惹血光之灾,快出去……”
心稍稍一舒,旋即又是一紧,玄烨杵在锦帘外,稍稍贴近一步,一字一顿道:“若要朕出去,振作起来……答应朕,母子平安来见朕,嗯?”
吃力地点头,泪迷蒙双眸,芝兰定定应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