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应有时,总赖东君主。
去也终需去,往也如何往!待到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严蕊《卜算子不是爱风尘》
“皇上,您还病着呢……出宫恐沾了寒气。皇上还是留宫里吧……”芝兰碎步跟在湖蓝常服后,轻声劝道。
嘎然止步,玄烨扭头一凝,眸光漠然,眉角却分明簇着些许不耐,压着嗓子道:“奔丧那日,若朕一早知道,断不会让你独自出宫……更不会……”掠过浅浅一丝愠意,唇角轻轻一扯,玄烨欲言又止,顺了顺面容,径直朝步辇迈去。
心头一紧,看来当日隆科多相送一事,他早已知晓……赤染双颊,芝兰只好噤声,怯怯跟随。
太皇太后幽幽地盯着殿门,缓缓闭目,扬手捂头,疲惫不堪模样。苏麻急急上前,双手按住主子的太阳穴,轻轻揉了揉。半晌,深吸一气,面容恢复恬静,太皇太后拂了拂苏麻的手,轻声道:“这事……严令众人不得泄露半句。你……赶紧去趟浣衣局……”
木木倚在窗前,惠嫔茫然地盯着窗外,双眸似沉入幽潭般深邃。银月捧着貂裘,翼翼展开,柔柔地披在主子肩头,抿抿唇,轻声劝道:“娘娘,窗边凉,还是回软榻歇着吧。”
一动不动,半晌,纸片窸窣声,惠嫔轻轻打开纸袋,捻起一块梅干,浅浅咬了一细口,细细咀了咀,眼角分明噙着一滴晶莹。
一愣,银月顾不得规矩,急急扯过纸袋,揣在怀里,噗通跪下,红着脸,道:“娘娘,这梅干还是夏天腌的,吃不得了。”
唇角浮起一丝苦笑,惠嫔俯腰从银月怀里抽出纸袋,木木朝软榻踱去。
银月缓缓起身,脑海浮现当日乾清门,容若盯着青白石砖的眼神,竟与主子如出一辙,心瞬时一紧。
“银月,吩咐膳房炖些去火汤,差太监去乾清宫,皇上病了,我……傍晚想去看看。”
“额娘……”推开虚掩的院门,芝兰跨过门槛一刻,焦急唤道。院内喧嚣热闹,三两族人正布置院落,张灯结彩,搭棚劈柴。昏黄窗棂贴上殷红喜字,赫然醒目,数日前枯树残石的院落,浓妆艳抹,未添一分喜庆却似多了一分俗气。
嗓际干涸,芝兰拖着步子,木木入院,朝众人福了福,驻足堂前,不敢入内。
灶房传来觉禅太太中气十足的客套,“明日便是响棚之期,这三日婚免不得劳烦各位老姐姐,我啊……在这儿先多谢了。”
深吸一气,芝兰急急迈入堂屋,挑开各屋门帘……愣在阿布鼐和秋氏卧房前,定定僵住,泪蒙了双目,原来……鸠占鹊巢便是如此,喜幛漫天红色,焰焰灼目……找寻四下,不见秋氏和嘎达,芝兰振了振,怯怯踱至灶房,恭顺地福了福,唤道:“太太……”
觉禅太太扭头一愕,皱纹密布的脸腾起一层乌红,尴尬地朝四下笑了笑,碎步迎到门前,扯着芝兰踱至堂屋一角,急急问道:“芝儿,你怎么出宫了?”
“太太,额娘和嘎达呢?”芝兰急切地攀住太太的双臂,哽哽问道。
挤出一丝生硬笑意,觉禅太太抚了抚孙女的手背,道:“别急,你额娘啊……窜门散心去了。”含泪瞟了眼神龛,老太太动容叹道:“觉禅家许久没喜事了,冲冲喜也好。芝儿啊……你能嫁进佟佳府,你可知太太高兴得几宿都睡不着……”
“太太……我得找额娘,还有……阿玛。”芝兰痴痴嘟哝,双眸泛着泪光,抽手转头便要出屋。觉禅太太伸手拉拽,落了空。
堂屋门前,父女俩四目相对,定定僵住。噙着泪,朱唇轻颤,芝兰死死盯着阿玛,眸光尽是委屈,隐隐夹着一丝怨怒。黝黑面庞掠过一丝羞愧,顿时腾起一道紫晕,阿布鼐振了振手中的两捆柴,压着嗓子道:“院门外等我……天大的事,别当着族人的面……”说完,勉强挤出一丝笑,疾步进了灶房。
寒意逼人,周身些许瑟瑟,芝兰拢了拢披风,木木迈出院门,缓缓踱至墙角。远处黑压压的大氅分明掀起了小层乌浪,一袭貂裘探头而出……芝兰瞥到,急急回眸院门,连连摇头。
一点墨绿没在灰蒙蒙的院墙角,落寞不堪模样,玄烨掀着车帘,正要落车,但见她急切摇头,又瞥到黑头黑面的中年男子出了院,剑眉瞬即紧蹙,甩下帘子,退回车内。
心头一紧,芝兰分明瞧见马车窗帘掀开一条细缝,急急朝墙角侧了侧,心中竟是空洞般慌乱。
阿布鼐缓缓踱近,黝黑眉宇愈发阴郁,双颊泛着紫晕,环顾四下,顿在一尺开外,直直瞅着女儿。
竭力抑制泪水,眼眶仍不堪潮润,芝兰别头墙角,轻轻拭了拭泪,振了振,带着些许质问,颤颤道:“阿玛……女儿答应您的都办到了,您……怎能……”
颚骨紧了紧,阿布鼐扬扬下颚,定了定,极力端出理直气壮模样,却掩不住一丝隐隐心虚,道:“对……阿玛是骗了你,但也是为你好。佳缘天赐……纵是别的女子求都求不到。你敢说……你没事瞒着我?救驾有功……捐建庵堂……内务府的族人都知晓了,我却被蒙在鼓里,你叫我……情何以堪?”
掠过一丝愧意,芝兰弱弱退了一步,垂眸哽咽道:“我……瞒着阿玛,是不对。但……阿玛,您明明答应我……不纳妾,不然我怎会应下这门婚事?阿玛……您怎能出尔反尔?额娘怎么办?额娘……”
“你额娘仍是我的妻!”阿布鼐扬手抚了抚额头,微微仰首,断然截语,“纵是出尔反尔,我……也是为了这个家!”
深吸一气,芝兰泪眼迷蒙地盯着阿布鼐,片刻,脆脆跪下,攀着阿玛的衣襟,凄凄求道:“阿玛,算女儿求您了。额娘今生最看重……这段姻缘,您这样……额娘会伤心欲绝的。阿玛,您想要女儿做什么,我……都愿意。阿玛,您想抬旗,女儿答应您,我……只要我有一口气,我……只求阿玛退了这门婚事,我还有赏银,可以赔女家一大笔银子。阿玛……”
“起来!”阿布鼐惶惶地扫望四下,扯着女儿的手臂狠狠往上拽,压着嗓子低喝道,“起来!叫族人看见……丢不丢人?啊!”
芝兰倔强地跪定,死死不愿起身,定定瞅着阿布鼐。
阿布鼐一甩手,眸光掠过一抹戾气,一字一顿说道:“晚了!若情非得已,我不会骗你。早在川地……我们就已拜堂成亲。退婚……断不可能!”
心头一搐,芝兰几近瘫倒在地,墙角的积雪凝着寒冰,掌心蚀骨冰凉,木木抬眸,凝白面颊仿若凄婉欲滴的晚秋白菊,凄清寥寂,潸然泣道:“哥哥尸骨未寒,您怎可……”
眉间悲戚,泪蒙了双目,阿布鼐垂眸,低颤说道:“我是为了哈坦……哈坦不能白死。”吸了一气,阿布鼐仰首,幽幽道:“起来!我既应了你……不让嘎达从军,阿玛……说到做到。起来!”
颤颤地摸爬着起身,芝兰漠然地瞟了眼湿漉漉的膝盖,仰首拂了拂泪,绵弱无力地问道:“额娘……人呢?”
“北郊清风居……吃斋,嘎达也在。”掩不住愧意,阿布鼐稍稍扭头。
清风居……那可是尼姑庵……芝兰不由掩面,无声哽咽。
“够了!”阿布鼐瞟了眼院门,低声斥道,“把泪擦干,觉禅家丢不起这个人!明日行礼,你额娘……自会回来。”说罢,瞥了一眼,转身便进了院。
车帘呼哧一甩,乌青大氅扬起,玄烨双拳紧拧,眉角紧蹙,大步疾迈过来。容若紧随其后,不住四下张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