递过金盆,梁九功枯着眉,瞟了眼殿内,眼神焦虑,盯着芝兰,压着嗓子告诫道:“龙体比什么都重要……好自为之吧……”
端着金盆搁在案上,芝兰木木地拧着帕子,乾清宫旧识如今皆视自己为洪水猛兽,便连容若也避忌自己,满心委屈,双眸腾起一层薄雾,振了振,掇着帕子朝软榻走去。
绿影缓缓飘近,隐隐闻到桂子幽香,温水帕子蒸起一晕热气,若暖风拂近,玄烨定定瞅着,不由忆及慈宁宫花园扬起的那条丝帕,焦灼眸光似燃起一簇烈焰,怒由心生,抬手猛然一扫。
右臂猛地一甩,花盆鞋咯噔两声,芝兰被生生撂退了两步,差点一个踉跄,温水帕子撞落在怀里,湿答答地浸染了衣襟。眼眶酸疼浓云密布,芝兰竭力抑了抑,揣起帕子,急急踱回案几前,稍稍转身避了避,眼泪滴落金盆,吧嗒吧嗒几声凄凄之音。慌慌浸了浸帕子,双手木木地搓了搓,芝兰深吸一气,振了振。
手无力地搭在塌沿,余光分明瞟到方才那幕,愠火似被一瞬浇灭,心底暗生一丝愧意,玄烨正了正,稍许尴尬地盯着软榻那头,头先的举动着实失了主子的体面,亦,毫无男子应有的豁达气度……
拧干帕子,叠了叠,贴在手背上试了试温,星眸隐隐泛着泪光,芝兰复又踱近,迟迟地抬手,怯怯地把帕子送至方正饱满的额头……
玄烨不再避闪,稍稍扭头往帕子上凑了凑,漠然地瞅着娥眉黛玉,眸光清零,淡得出奇。
轻轻捂着帕子,指尖隐隐觉到发线处散发的怏怏热气,芝兰咽了咽,抿抿唇,轻声道:“皇上……不如召御医来瞧瞧吧,发热可大可小。”
玄烨木然瞅着,慵懒地倚了倚靠垫,不带一丝表情,仍默默不语。
双眸愈发焦灼,芝兰不经意地倚坐在榻沿,把帕子翻了一面,轻轻摁在额头上,似急不可耐地劝道:“发热胃口不好,但皇上总得吃点,要不……先用膳,再传御医……”
唇角微微扯了扯,似透着一股得胜的傲慢,剑眉稍稍顺了顺,两汪深潭似微微漾了漾,玄烨轻轻摇头,额头蹭了蹭帕子,终是不语。
缩手取下帕子,芝兰凝了一眼,踱回案几,倒了杯茶,恭恭敬敬地捧茶呈上。
木然瞟了眼茶杯,玄烨别眸茫然地盯着软榻那头,随手扯了扯锦衾。无奈缩了缩手,芝兰抿抿唇,绯红悄然上面,瞥了眼锦帘门口,做贼心虚般颤颤地把茶杯凑近两片薄唇。
移眸瞥了一眼,玄烨低头轻轻咽了咽,玉白脸庞依旧冷若冰霜。嘴角浅浅浮起一丝笑,芝兰振了振,起身端起粥……浅浅舀了一勺,柔声道:“先喝点粥……暖暖胃,等会好喝药。太皇太后特意吩咐炖了雪梨,润喉去苦……”
玄烨张嘴含着银匙,细细咀了咀,微微仰了仰首,眸光掠过一缕幽光,唇角扬起一丝苦笑,冷冷道:“你说……隆科多要在这儿,他还敢不敢娶你……”
手不由一颤,银匙磕着碗沿,清洌之音刺耳,芝兰定了定,双颊赤热发麻,心底窘迫羞愧。
双眸一沉,嗓际刺痒,胸闷气急,玄烨抬手罩着嘴,一阵急咳……
芝兰急急起身,搁下碗,慌乱地倒了杯水,未及细想,挨着明黄锦衾坐下,左手轻抚宽阔的背脊,右手急急喂了喂水。
抿了口水,刺痒稍顺,却禁不住咳嗽,玄烨索性把下颚磕在玉肩上,小阵轻咳。
轻轻抚着后背,芝兰惊觉,他的头正靠在右肩上,自己竟似揽着一团燃炭,耳际都些许刺辣发麻,这姿势过于暧昧逾礼,缩手想把他推开,却不由僵住,唯恐又惹他不快……深吸一气,芝兰怯怯地把手覆回后背,轻轻抚了抚。
唇角轻扬一丝笑意,眼角似闪了一点亮光,舒了舒气,止了咳,玄烨既不伸手去揽柳腰,也不移开下颚,反倒偏了偏头,朝云鬓凑了凑,嘴角闪过一丝玩味笑意,嘶哑低沉地耳语道:“若不是看你有伤,朕现在就要了你……朕倒要看看,朕的女人谁敢碰。”
木木一僵,芝兰轻轻推了推,扶着玄烨倚上靠垫,起身搁下茶杯,心沉入潭底的悲凉……他此番怒火中烧,就如同七岁孩童,屋里蒙尘的陀螺,他平日都懒得捎上一眼,邻家玩伴央着大人想要了去,他便不依不饶了……这哪里是情……
总算伺候完用膳、请脉、服药……芝兰捶捶手臂,回到临时安置的班房,已是掌灯时分。心倦得不行,虚无地靠在榻上,耳际翻来覆去响彻那几句话,心底竟生了惧怕,芝兰摇摇头,缩进衾被,捂住头,竭力入睡……
翌日,伺候完汤药,任凭如何劝解,他执意不肯休息,照例在东暖阁召见大臣,余热未退,聚精凝神该多耗气力……心头不由一紧,芝兰屈肘扶腮,倚着案几而坐。
“芝兰姑娘……”魏珠捧着乌青包袱,轻轻搁在案几上,含笑说道,“这是纳兰大人帮姑娘捎来的家书和细软。”
一怔,芝兰不由起身,瞟了眼班房屋外,尽是失落,自己一直候在班房,容若身为御前侍卫,一日不知经过这儿几回,却刻意疏离至此……
魏珠低低瞥了一眼,似觉察了一二,唯是不知如何开口安慰。
福了福,芝兰轻声道谢:“有劳魏公公。”
魏珠摆了摆手,便往门口退去,眼角余光瞥到芝兰解开包袱,一袭衣裳赤若红霞,不由住步,扭头回望。
急急覆好包袱,芝兰慌乱地抬眸瞥了眼魏珠,包袱里分明是一身嫁衣……心悬到嗓子眼,竭力顺了顺,芝兰尴尬地挤出一丝笑,朝魏珠微微点头。
魏珠僵在门口一瞬,扯出一丝笑,犹豫片刻,悻悻离去。
颤颤翻开包袱,朱红妍妍,袖口的牡丹刺绣,黄金蕊绽,赤英霞灿,芝兰扬指木木抚了抚……这分明是额娘的手艺,距宫人报喜尚不足十日,若非夜以继日地挑针,额娘如何能赶制完?婚期尚未定,额娘为何心急至此?心底不安湍涌,芝兰慌乱地翻开嫁衣,急急找寻家书……展开信笺,十指不由轻颤,莫名的恐惧袭来……
“芝儿,缘是空,情是空,念亦是空。女子之幸,非两情相悦。情到浓时情转薄。女子之幸,在于携手悦己者,白首不离。姻缘天赐,吾甚欣慰,望尔珍惜。”
落款竟是额娘……字里行间心灰意冷至极,尤是那句情是空,决然不像额娘。分明知嫁期未定,分明知宫女不得识字,若非万不得已,额娘断不会急匆匆地遣书而来,更不会捎上嫁衣,家中竟是出了何种变故?
娟娟字迹,刺痛心扉,蚀骨的恐慌袭来,芝兰颤颤地折起信笺,两行清泪滑落,木木系起包袱,碎步奔回歇息的班房,惶惶把包袱纳在枕头底,顾不得宫规,转身便往乾清门赶。
容若蹙了蹙眉,张望四下,缓缓踱近,些许惊诧些许焦虑,道:“你……”
“容若……”芝兰瞥望四下,气喘吁吁,问道,“包袱和家书……是嘎达送去的吗?嘎达……可有说家中出了什么事?”
一怔,容若顿在一尺开外,轻轻摇了摇头,几度欲言又止,终是劝道:“芝兰,你该去乾清宫找皇上……悔了这桩婚事。你若开口,余下的事皇上自会处理。”
心焦虑难耐,无心纠缠于婚事,芝兰抿抿唇,噙着泪,道:“容若,能否劳你去趟家里?家中恐怕出事了。”
“出事?”些许惊诧,容若瞅着对面之人,道,“芝兰,非是我不愿帮你,你家中一切安好。嘎达连带着包袱还捎来了喜帖……令尊的喜宴,我一定到场恭贺。”
“喜帖?”凤目圆睁,芝兰怵得生生退了一步,合手轻颤,垂眸一瞬,泪不禁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