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清晨,玄烨都会来慈宁宫请安,每每都能撞见芝兰。太皇太后一味和颜悦色,对玄烨有意无意的瞟望唯是佯装不觉。芝兰明了,苏麻姑姑特意吩咐自己当早差,便是得了主子授意。缕缕灼热眸光,芝兰唯是弱弱躲闪,不敢望及一眼,心下除了惶恐便是心酸。掰指数着日头,度日如年般难耐,倒不是惦记上元节之期,唯是牵挂阿玛的行程,阿玛归来,自己便能承恩出宫奔丧了……
正月十一,清晨,梁九功小心翼翼地给主子正了正绒帽,顿了顿,眉开眼笑地讨好道:“今日皇上精神不错……”
“哼……”唇角浮起一丝解嘲笑意,玄烨淡淡说道:“元曲唱的好……‘相思有如少债的,每日相催逼。常挑着一担愁,准不了三分利。’朕用完膳还得去慈宁宫还债,精神能好到哪儿去?”瞥了眼主子,梁九功不解地摇了摇头。
弯唇一笑,玄烨扯了扯袖口,抽身踱步,道:“罢了……说了你也不懂。”
慈宁宫,祖孙俩一番闲话家常,该时辰起驾回宫了。玄烨不由扫了眼四下,唯独不见那抹绿影,心头一瞬尽是怅然。虽然她日日不曾朝自己捎过一眼,玄烨只当她胆小怕事,何况心中悲戚,心灰意冷些许亦是人之常情。
睨了眼对坐,掩了掩眉间一闪而过的不快,太皇太后佯装无意地说道:“皇上,芝兰那丫头的赏银,哀家昨日叫人提给她了。天没亮,丫头便出宫奔丧去了。”
一怔,旋即顺了顺面色,玄烨淡淡点头……
冬日清晨的神武门分外冷清。怀揣着银票细软,出城门一瞬,芝兰不由瑟瑟一抖,足足盼了半月,临了心头却尽是怯意。
神武门外远远停了一辆马车。心间腾起一丝希冀一丝暖意,芝兰不由紧了紧步子,朝马车赶去,应是容若和婉儿姐姐……
一瞬不由僵住,迎面奔来的貂绒大氅,竟是……芝兰缓了缓步子,生硬地福了福,心底慌乱,自己今日出宫,便是他都不知,更何况容若……
唇角浮起一丝笑意,隆科多急奔两步,近前来只见愁云泪眼,笑生生凝住,尴尬地垂眸,轻声宽慰道:“芝兰……你的事,我都知道,节哀顺变吧……我今日来,是特意送你回家的。”
弱弱退了一步,芝兰又施了个万福,礼数周全却尽是疏离,道:“佟佳大人有心了,多谢。只是……奴才不敢劳烦大人,奴才自己回去。”
抬眸睨了一眼,尽是失落,瞟了眼马车,一瞬似忆及什么,隆科多急急补道:“我来送你……太皇太后是知道的,无碍的……你无须担心。”
连连摇头,芝兰抿抿唇,别目望着远方,声若飞絮飘零:“奴才不是担心这个……大人的心意,奴才领了,奴才告退了。”说罢,福了福,便抽身离去。
隆科多急急迈前一步,禁不住扬手想扯住芝兰,一瞬顿觉失礼,手悬在半空,失落夹着一丝愠意,分明万般按捺却掩不住言语的那份忿意:“若今日来接你的是纳兰容若,你可还会如此?”
蓦然回首,芝兰木木瞅了一眼,神色漠然,淡淡道:“佟佳大人不该说这种话……这不止让容若和奴才蒙羞,更令大人自己蒙羞。奴才和容若只是旧识,别无其他。”说罢,复又扭头,冷冷离去。
咬咬唇,心头尽是愧意,隆科多连迈几步,拦到芝兰身前,深吸一气,低声道:“对不起……我……我一时失言了。皇宫落锁前得赶回来,你这么走要走到几时?上车吧……我留在车外……”
朝前望了一眼,前路白茫茫一片,似不着边际的遥远,合手拧了拧,芝兰福了福,轻声道谢:“多谢大人……只是,可否请大人差人帮我送个口信?”
鼻翼漾起一拢笑,隆科多连连点头……
马车一路晃晃悠悠,芝兰窝在车厢一角,缓缓阖目,深深吸气,心头空空落落的恐惧,眼角不由潮润渗溢。
隆科多拢了拢大氅,靠在车外,不耐地瞅着车夫挥着马鞭,不禁稍稍别头,透着车帘缝隙瞥了一眼,眉角瞬时拧作一团,唇角紧抿,半晌,才尽是不忍地移目。
落下马车,芝兰僵在院外,不敢挪步。院外熙熙攘攘地停了几辆骡车,应是奔丧的亲友……紧紧揪住帕子,泪瞬息珠零玉碎,芝兰慌慌地拂了拂。
隆科多正想出言宽慰,只看到不远处颤巍巍地飘来一袭米黄披风……
“芝儿……”
恍若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芝兰像个怯弱的孩童,扑进那袭米黄,簌簌抽泣。婉儿轻轻抚了抚芝兰的后背,对着隆科多捎了眼问候,轻声宽慰道:“接到你的口信,我就往这头赶了。芝儿……人死不能复生,夫人和太夫人还等着你宽慰呢,你可不能自己先倒。听姐姐的话,赶紧把泪擦干了。”
轻轻抽泣的绿影僵了僵……芝兰轻轻推开婉儿,咬咬唇,擦了擦泪,木木地点了点头。拂了拂苍白的脸颊,婉儿牵着芝兰缓缓踱步,轻柔地说道:“芝儿……我们进去吧。”
踏入院门,满院黑压压的尽是族人。芝兰不由深吸一气,怯怯地瞟了眼房门。婉儿紧了紧手中冰冷的腕子,扯开话题道:“芝儿,你托我办的事都妥了,京郊的地和院落都找好了,下午一起去瞧瞧吧?”
木木点头,不经意间已迈进堂屋,迎头一撞,芝兰不由生生退了一步,自己正拢在太太的怀里。
“芝儿啊……”老太太声音嘶哑几近失声。
秋氏碎步急急上前,挂着两行清泪,扯了扯婆婆的肩头,垂头宽慰道:“额娘,先回去坐着歇息吧……”
阿布鼐木木地杵在堂前,紧紧抱着青白瓷坛,死死盯着神龛里躺着的新刻灵牌,黝黑面庞雾着一层黑云,双眸死水般灰暗。
“阿玛……”芝兰怯怯踱近两步,哽咽唤道。
未曾回眸,阿布鼐木木地紧了紧臂弯,声若漫天雪絮般悲戚:“哈坦……是觉禅家的好男儿。芝兰……嘎达……给哥哥磕头。”
嘎达从黑暗角落挪了出来,双眸执拗地噙住几欲夺眶的泪水,凄凄几步上前,扑通跪在神龛前。芝兰振了振,深吸一气……
“不许哭……都不许哭……哈坦死得其所……今日是喜丧……”阿布鼐扭头朝着西屋,扬了扬声线,悲壮喝道,唯是灰暗的双眸分明染了一层轻雾。
竭力克制的悲情竟比嚎啕大哭,更撕心裂肺……晌午,亲友终于散去,唯剩婉儿执意相陪。阿布鼐颤颤地把瓷坛安放在神龛上,神色肃穆,喃喃若自语:“就让哈坦长眠于此……”
“他爸……”秋氏急急抬头,愣愣摇头,怯怯劝道,“入土为安……他爸……”
“住口!”一声低吼,阿布鼐揪了一把心口,缓缓松手,淡淡道,“大家都去西屋……我有话要说……”
婉儿如芒在刺地坐在堂屋,不禁怯怯地瞟了眼西屋……觉禅太太虚弱无力地歪倚在软榻上,老泪纵横……秋氏危坐榻上怯弱地瞅着丈夫……芝兰挨在觉禅太太身边,轻轻地抚着老太太的手……嘎达站在门口,稚嫩脸蛋透着一股老气横秋的执拗。
微微仰首,深吸一气,阿布鼐跌坐在软榻上,茫然地扫了眼四下,凄凄道:“觉禅家到我这代,只剩一脉。如今……子嗣凋零至此……哎……”
秋氏朝嘎达招了招手,紧紧拥住儿子,眸光夹着泪光,怯弱不堪。
“哈坦走了……我觉禅家虽只剩下嘎达一个男丁,但觉禅家男儿从军之志--绝不改!”阿布鼐定定地瞅了眼儿子,吸了口气。嘎达狠狠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