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优喜聚门兮,吉凶同域。
--贾谊《鹏鸟赋》
自裕亲王府一别,芝兰再未见过富察。倒是裕亲王爷差广泰送过几次礼物,无非是王孙贵族家的平常糕点,但阿布鼐却视若珍馐,恨不得放在佛堂供奉起来。
常言礼轻情意重,原本芝兰觉得,裕亲王的宽厚无非是皇室安民的一种手段和习惯罢了,只是相处下来,日渐觉得,这位王爷虽位高权重却无半点矜夸。而几次三番的相赠,并不以赏赐为名,毫无居高临下的架势,倒像是友人之间的礼尚往来。
正如觉禅家所料,腊月二八,广泰果然又来了。
“觉禅老爷,王爷命奴才送来一幅福字春帖,并祝春节吉祥、阖家安康。”广泰打千行礼并小心翼翼呈上帖子,接着转而对芝兰说道,“王爷听闻格格喜好临帖,必是爱墨之人,唯恐吩咐下人制备的春帖不合格格心意,所以亲自写了这幅帖子。王爷说了,信笔涂鸦,还请格格别见笑。”
芝兰大吃一惊,连忙回礼:“托安达传话,王爷真是折煞奴才了。能得王爷墨宝,沾得王爷的福气,是奴才全家收到的最好贺礼。还望安达传达奴才全家的谢意,并祝王府上下福寿康宁。”
阿布鼐捧着春帖的手微微颤抖,眸子里闪动着异样的光芒,居然忘了请广泰转达谢意,竟是一点不像平时礼数周全的他。
芝兰轻轻地咬了咬唇,握着手帕的玉指紧了紧,吸了口气笑着对广泰说:“我有一件回礼请安达带给王爷。前次安达来送马蹄酥的时候就开始备下了,烦请安达交予王爷,聊表我们全家的谢意。”说完挑帘进了东屋,片刻,又捧了一个包袱出来。
芝兰走到广泰跟前,轻轻挑开包袱,是一幅黑色的绣品。乍看,广泰也瞧不明白这是什么物件,只是看到一只栩栩如生的梅花鹿跃动于绣品之上。
芝兰望望秋氏,双颊微红地说:“请安达转告王爷,王爷几番相赠,我实在感激,只是思来想去寻思不到合适的回礼。一日突然想到快要兴围打猎了,箭筒多是青铜所造,乍暖还寒的时候用,想来也不方便,于是绣了这幅筒套,也不知道是否合适,还望王爷不弃收下。”
广泰看看芝兰,会心地笑了:“格格想得真周到,这份回礼王爷一定欢喜。如果没其他吩咐,奴才就先走了。”
待广泰迈出堂屋,芝兰像似记起了什么紧忙追出了门,秋氏只看到两人在院子口嘀咕了几句。
阿布鼐好像尚未回过神来,一味地盯着春帖发呆,时而点头,时而微笑,时而又把帖子呈给炕上的觉禅太太看。
秋氏一脸愁容,不等芝兰进屋便迎到门前小声说道:“芝儿,我们不是商量好这回礼不送了吗?怎么?”
“额娘,看刚刚这情形,我们怎能不回礼?况且我们一时也拿不出更合适的回礼了。原本我是不想……不想让富察误会,只是……就像我们之前商量的,这物件已经是最合适的了,既有心意又不是什么贴己之物,也不怕惹什么误会。”芝兰压低了嗓门细细说道,复又望见阿布鼐手中的春帖,当下说不出是感激还是无奈。
原本自上次广泰离开,两母女就在寻思准备一份体面的回礼。王爷什么奇珍异宝没见过,要准备一份既体面又讨巧的礼物实属不易,思来想去最后决定送绣品。只是选什么物件却愁煞人,荷包帕巾等最寻常的物件绝不能送,满族女子只会对丈夫或情郎馈赠荷包,寓意百年好合。
那日看到弟弟习射箭,芝兰灵机一动想到了这幅物件,秋氏也很赞同。于是母女俩连日赶制了这幅筒套。只是完工之时,芝兰犹豫了起来,说到箭筒,富察肯定比王爷更常用,在茫茫蒙古草原上哪日不得骑马射箭?秋氏瞅出了女儿的心思,于是也就不强求芝兰,顺势就决定不回礼了。
“哎,这样也好,芝儿,额娘总觉得你该早日断了那念想。那****赏梅回来,额娘就知道你遇到了不顺意的事。”秋氏握了握女儿的手,无比心疼地安慰。
芝兰笑笑:“我早就没事了。”
秋氏复把芝兰拉到门外小声问道:“刚刚你跟广泰说了些什么?有些话不该讲可千万别……”
芝兰望了眼墙角苦笑:“我不过是觉得广泰每每称我为格格,又自称奴才,心里很过意不去而已。几次三番让他改口,谁知他就是不听。刚才不过又是旧事重提罢了。”
“芝儿--”秋氏话到唇边复又咽下,当下仿佛明白了芝兰近来的愁苦。
第二天一早,广泰便又登门了,正巧遇上从古玩铺取裱贴归来的阿布鼐。阿布鼐唯恐弄皱了裕亲王的墨宝,顾不得已近除夕,硬是央着古玩铺师傅连日裱起了福贴。阿布鼐见到广泰似乎并不吃惊,亲热地招呼进屋。广泰果然是奉命请芝兰上王府的。
阿布鼐目送渐行渐远的马车,眼中似乎蒙了一层雾气,扭头握住秋氏的手动情地说:“当日,芝儿呱呱落地之时,我便料想到了今日。我要谢谢你,真的,陪我挨穷吃苦无怨无悔,还给了我一对好儿女。遇上你是我今生最大的幸事。”
“他爸……”秋氏原本想告诉丈夫或许事情并非他想的那样,女儿中意之人也并非王爷。只是既答应了女儿不说,秋氏硬硬地把话咽了回去,想是芝兰和那位蒙古少爷的事已经结束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第二回踏进裕亲王府,芝兰才发觉,上回自己竟对四下完全不曾留意,满门心思全在那人身上。时下临近除夕,举府上下张灯结彩甚是喜庆,还是逶迤的长廊,不同之处是琳琅满目的春联和灯笼。广泰领芝兰进了一处厅堂静候,这次阿布鼐并未叫嘎达陪行,芝兰独自坐在厅堂里,不禁有些紧张。
环顾四下,金阶玉柱自不在话下,最吸引芝兰的莫过于那扇牙雕染色围屏。髹黑漆底,红绿灰三色釉彩绘,祥云渺渺,一条四爪游龙翱翔于长空之际,昂首张口,腾云遣雾。仔细端详这围屏足足有十二扇屏面,一一展开定是犹如祥龙出行,肯定比海东青展翅更为壮观。芝兰不禁啧啧,这方是王者之气,相比之下早前绣的龙纹包袱便相形见拙了。不过最令芝兰注目的是屏风上那苍遒有力的“福”字,古朴之中掩盖不住的霸气。芝兰禁不住抬起右手做挥毫状,顺着这福字凭空临了起来。
“哈哈,姑娘果然是爱墨之人,而且眼光独到,这是早几年皇上御笔亲赐的生辰礼物。”裕亲王爷合着双手,笑盈盈地进了屋。
“奴才给王爷请安,王爷吉祥。”芝兰恭恭敬敬地行了礼,忙忙赔罪,“奴才僭越,不知是万岁爷的墨宝,失了方寸,还望王爷恕罪。”
“哈哈,免礼吧。皇上要是知道姑娘如此中意这墨宝,定有如觅知音之感,何来怪罪?”裕亲王于上座坐下,并招呼芝兰坐于客座,不等芝兰开口推谢,接着说道,“昨日广泰带回了姑娘的回礼……”
裕亲王顿了顿,望了一眼芝兰,拧了拧手中的扳指,笑道:“姑娘实在客气,那绣件简直是巧夺天工,好过四执库掌事的手艺。真要谢谢你了。”
“王爷客气,王爷多番相赠,奴才都未及时回礼,甚是失礼。只是手艺粗糙,聊表谢意罢了,王爷不嫌弃,奴才已是万分感激。”芝兰笑着回道。
自幼阿布鼐就教导芝兰逢人三分笑,即便受了天大的委屈都得保持笑靥,不仅为了温婉的仪容更为心底里的那股傲气。这回芝兰是发自内心的笑,只为裕亲王的以礼相待。只是芝兰不曾知道,这一笑百媚丛生,一双盈盈美目灵动着别样光彩,道是一顾倾人城也不为过。
裕亲王显然措手不及地迷失在这熠熠之辉里。颁金节初见,惊为绝色,赏梅复见,不施粉黛别样风华,只是裕亲王每每都只是粗粗掠过一眼,不曾真正定睛细看,不是不想只是不能……
“王爷,刚刚被管事绊住脱不开身,迟到了,怠慢了贵客,请爷休要怪罪。”一句话叫裕亲王惊过神来。
裕亲王吸了口气略显尴尬地朝芝兰说:“这是嫡福晋西鲁克氏。”
“奴才给福晋请安,福晋吉祥。”芝兰偷偷瞄了眼这位福晋,二旬开外,面如满月,肤如玉脂,一袭紫色旗装,尽显贵气。
“快快免礼。”西鲁克氏忙忙扶起芝兰,亲热搀她坐下,盈盈笑语,“今日一早,爷就吩咐有贵客临门,让我早早准备好好款待。不巧除夕将至府上琐事繁多,耽误了,怠慢了姑娘,实在不该。”
“福晋千万别这么说,折煞奴才了,原是今日不该打扰的,想来王爷和福晋定是事务缠身。”芝兰很是受宠若惊,眼前这位贵妇举止投足间无半点骄纵之气。
“哪里,我平日里是不忙的,妹妹哪日要得空,随时可以来府上找我。我正愁缺一个乖巧的妹妹说说贴己话。”西鲁克氏轻轻地抚了抚芝兰的手,亲昵得倒像是识得许久的闺蜜。
“多谢福晋,哪日福晋得空,奴才定来叨扰。”芝兰嘴上虽这么应答,心里却惶恐不安,即便福晋再平易近人,实在无甚理由对自己这般殷切,难道有何隐情?只是转念一想自己未免太过小人之心,脸不免微微红了起来。
“妹妹实在客气,自家姐妹就别见外了,你这句奴才我哪里担得起。我比妹妹长了几岁,如不介意就叫我姐姐吧,以后咱就姐妹相称。”福晋话语间无比真诚,倒让芝兰不知如何回答,为难地扭头望了眼裕亲王。
裕亲王点点头,笑道:“福晋难得遇上个欢喜的人,姐妹相称好,既是福晋妹妹,以后就不见外了,我们就叫你芝兰了,可好?”
芝兰站起来行了个屈膝礼,说道:“芝兰惶恐,得王爷福晋不弃,实在是今生的福气。”复又望着西鲁克氏,双眸微微渗着泪光,动情地说:“芝兰称呼您西姐姐,可好?”
“呵呵,好,好,甚好!”
马车上,芝兰怀揣着西鲁克氏赠的见面礼,一支精致的翠玉簪子,百感陈杂。虽然心下有十万个怀疑,芝兰唯独愿意相信这一切仅仅是投缘,这样的温暖在这个冬天实在是太少了……
厅堂内,裕亲王爷旋着玉扳指不发一语。西鲁克氏静静地望着丈夫,无比心疼地探问:“福全,你不会对这姑娘动了心思吧?”
裕亲王一怔,除了新婚那几日,福晋从不曾这样叫过自己,宽慰道:“你别胡思乱想了,前因后果我昨日都跟你说过了,今日要你过来会客,是不想他日落下什么话柄。你方才做得很好……谢谢你。”
“爷怎么说这样见外的话?我看这姑娘的确出挑,心里也的确是喜欢的,要不我也不可能违心地说那番话。”西鲁克氏望了望丈夫,复又叹了口气,“我的脾气,爷您是清楚的。我方才这么问,并不是犯了醋意。只要是爷喜欢的,多几个妹妹我也是欢喜的。只是……不说这些有的没的了……芝兰也的确是有福气,我有这么个妹妹很开心。”
“放心,你的心意我全明白。”裕亲王淡淡地抿了口茶,只是心中却浮起一丝淡淡的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