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还能说什么呢?我当然是真的要救李毅的。
我便决定见指导员。当然,我见指导员,有一个不情之请,那就是回家探亲。我知道,这也是不符合程序的,但是我清楚,这个世界有很多不符合程序的东西,但人为可以扭转,或者说可以操纵。何况,具体到我来说,在关禁闭前探亲假就已经批准,已经人为地“操纵”好了,现在补上就是。
但不过,我又心中有愧,觉得对不住连队,对不住指导员。因为对不住,且还想着请假,所以,我认为这是不情之请。
但即使是不情之请,我也想努力达成,就算是非常时刻非常之事吧。因为我想在探亲期间,将李毅在岳州所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告诉家里,告诉他的父母——我的叔叔婶婶。时间都过去这么久了,不告诉是不行的,父母对儿女拥有知情权。何况,从常理上来说,一个落难的人,无论他有多大的心理承受能力,如果失去亲人的安慰,那么都会精神崩溃掉。因此,我必须回去告诉婶婶,而且是亲口说。告诉了,让他们有了心理准备,我再回部队时,他们可以带点什么礼物,安慰安慰儿子。
我想好这些后,就敲开了指导员办公室的门。
论说,休息时间,指导员没必要呆在办公室。但全中队的战士都知道,指导员是王老五,不像中队长拖家带口,像这过年,中队长和往年一样回了广东老家,指导员却无家一身轻,每年都在队里值班。我们也由此佩服指导员的这种牺牲精神,钦佩他跟中队长毫不计较,把平安幸福让给最有需要的人。也由此可见,平时中队长对指导员的话几乎言听计从,是用敬业或者说是大公无私换来的。
当然,从另一面来说,营房的宿舍和办公楼也就那么点距离。办公室看书、写材料比宿舍方便,指导员反正一个人,自然觉得呆在办公室胜过呆在宿舍了。
可当我敲门,指导员喊进,我进去了后,却发现这个三十才出头的上司,正在摆弄一幅明星画。而且这明星画我看着有点面熟,但我怕碰伤指导员,便装着若无其事,眼睛瞄都不去瞄那画。
可指导员却指着画对我说:“还认得她吗?这可是珍藏版,现在市场上没有。”
“那您还挂出来,不怕……假如……”我斟词酌句,但还是说不出来。我之所以这样,是因为一个已被枪决的流氓犯,怎么可以将她的照片像神龛一般供奉?普通百姓家都不可以,何况你堂堂部队的指导员。
“我怕什么?”指导员当然想得出我“假如”后面要说的话,便像有意要说出来发泄发泄似的,而且在说出来后还非常具攻击性地抬着高高的头,眼睛利剑一般地指向我。
他把我当成那些生活中无所不在的“敌人”。
是的,我们生活在一个处处是“敌人”的世界。因有这么一个世界,所以,我们的这个世界才显得有些面目可憎。
瞪了几秒,却又扑哧一笑,一切在笑中全部释然。指导员然后说:“人可以死,艺术是死不了的。”
我点头,心说这话很哲学。
“找我有什么事?”指导员这才想起我应该无事不登三宝殿,便一边继续摆弄着画一边问我。
我说:“想您批准,请假回家看父母。”
指导员将明星画弄进了框框,然后将框框挨书放在书柜上,虽然并不显眼,但却不隐藏。弄完后,站后几步认真地看了看,说:“嗯,过年是该去,父母嘛……”后面的话没说了,却转换了话题说:“不过,回去之前,帮我办件事。我听说邓天虎的尸体今天要送火葬场,他家里没有人来。你去领了,帮他放到墓地去。我给你两百块钱,你去办好这个手续。”
指导员看似说得很轻松,也轻描淡写,头没有抬,在摆弄他的画,即使拿钱给我,也没有正视我的眼睛。
但我觉得这是一桩大事,不能这么随便。我怔怔地看着指导员,想等着他的双目来正视我,因此也没有伸出手去接他递过来的钱。
其实,我窥视到,他指导员的心并不轻松。他的双目在快速地回应了我一眼后说:“不用这样看着我。他不是敌人,是我战友。”
我这才接过钱。我明白了那天邓天虎在看见指导员时,不时回头、不时想张嘴的原因。但是,如果是这样的话,应该让向李弘这小子去办啊,让他接受良心的惩罚。
我心里这么想,但又毕竟缺乏胆量说出来。
在我要将钱塞进口袋去的那一刻,想起自己还有一桩事,且这桩事正好可以将指导员要我办的事进行整合,于是鼓足勇气、措词很慢地说:“指导员,其实可以让邓天虎的表妹袁绵绵来认领。反正我要回昌水县的,一事两搭界,不,是两事一搭界。”
在指导员还没有回答我的话之前,我忽然觉得,自己如果做下这些事情,倒不像是武警战士维护法律的威严,而是民政部门的乐善好施。这样,是不是太人文、太人性?
但我只是想想,也依然没有说出来。
指导员只是稍稍地想了想,然后回答我说:“你回家探亲我本来就已经批准过的。这样也好,给你三天,可以骑边三轮去。”
“那这两天呢?”我说的是我们从山里执行抓捕任务回来后上级部门特批的三天假,今天已经休息了一天,那么明后还有两天。
“一共五天呀,就五天吧!”指导员犀利的眼睛翻我一眼,没说话,但我分明知道他翻我的意思:你倒会算细账。
我谢了指导员,将钱递回,也就是说我不准备要指导员的钱。但指导员眼睛瞪着我,迫使我将钱收好。当我将钱收好后,他又从写字台的柜子里拿出一瓶龟蛇酒,塞到我手里说:“这个药酒,起保健作用,送给你父亲。钱你必须拿着,如果袁绵绵要将骨灰盒拿回去,你就代替我买个花圈,在他和他娘的坟前摆上,写上我的名字。”
恭敬不如从命,我将酒也拿好了。我此时为指导员对邓天虎这么有心有情有义而感动,我说了句“指导员您保重身体”后,就告辞出门。指导员说着“去吧”,但这去吧两个字和刚才比,有些变调。我担心起来,本已迈出的步子又回转来,去细察指导员的脸色,但指导员却头低着,一只手朝我挥,让我走。
我说:“您没事吧?”指导员又挥手,头还是低着,但我似乎感觉到他痛苦的样子。
我心事重重地出门,再拐弯,然后回宿舍。
可就在拐弯处,我突然撞上了两天没见踪影的向李弘。好家伙,正好是刀口上!便一把揪着他的衣领,看看周围无人,小声怒吼道:“你******就这点本事,一个双手拷着的人,用得着开枪吗?”
想想作为战友的指导员内心的痛,再想想指导员还要秘密地吩咐我去刮这个屁股,更气不打一处来,怒火冲顶,随之一个直拳砸在他向结巴的肚子上。
向李弘含腰双手抱着肚子,不叫,不说话,也不还击。
我又低喝道:“说!是不是毛峰收买你了?”
向李弘这会儿开口了,结巴着说:“霖,霖哥,没,没有的事。”
我放下揪着他衣领的手,但还是双目死瞪着他,像瞪仇人,说:“不心虚,干么两天躲着我们?”我说的我们,是从青菱姐家回来时,和周彪悍谈起此事,周彪悍说,这两天向李弘像躲着我们。
在不太明朗的灯光下,我看到向李弘的脸色蜡白,觉得刚才或许有些过分。便拍了拍他的肩,勾下比他高半个头的身子,仔细察看他的脸,再摇着头说:“这么难看,是不是内心愧疚,不好过?”
向李弘点点头,但又摇头。
顿觉他蛮可怜的,虽然生气,但想着他是我在中队除周彪悍后的第二个好兄弟,就拖着他的胳膊向后转,边走边说:“走,我带你去找卫生员。”
“不不,”向李弘可怜巴巴地喊着,“我要……要去见……见指导员……员呢!”
我不松手,也没停下脚步,继续钳着他,且边走边说:“我晓得你去见指导员。指导员正好也不舒服,你顺便帮他带点药,不更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