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死刑犯回到连队的当天,我收到家里寄来的挂号信。挂号信是父亲写的,足有三页,父亲在信中“啰嗦”地对我百般叮嘱和安慰,让我充分体会到了“天下父母心”。但让我惊讶的是,信中还夹有一个小布条,也就是这小布条,才让父亲寄信时用了挂号。
小布条就是一道符,即护身符,也叫平安符。所谓符,是通过有一定道法的道士绘制好符咒,并加盖了法师印章的护身之物。现在,母亲将符布折叠成饼干似的小布块,并叮嘱我天天佩戴,不得离身。
我所从事的工作,带有明显的“凶”,需要求得土地、城隍、朱雀大帝等诸神的保佑,同时求得上天的宽恕。这个在我第一次执行死刑犯枪决,晚上给当接线总机的哥哥打电话时,表明过这种心迹。显然,就是哥哥将我的情况快速地告诉了父亲和母亲,是母亲虔诚地请来当地画符的大师,并将符咒开光后寄给了我。
晚上营房里战友们都睡着了的时候,我偷偷地拿出平安符咒,小心翼翼地看着,闻着。小饼干似的布条上绑了一道白线,白线又留出一段做成一根小跨带,小跨带方便系在脖子上,小时候我生病时,奶奶给我系过。记得在我四岁,奶奶给我系这样的小布条时,我死活不从,我不从的原因是小布条不好看,不像戴项链或口哨那样的神气,不好看的东西往往会遭同伴的笑话,因此我老大不愿,每天需要从奶奶那里得到很多好听的话和糖果后才勉强戴上。
而今天,虽然不便戴上,但我愿意紧紧地藏在贴胸衬衣的口袋里。把它当宝贝一样地欣赏,将它举起来,久久地凝望,正儿八经地闻了闻,除了闻到香纸、朱砂等散发出的味道外,似乎还“闻”到了母亲带给我的深深的爱。我于是又将它久久地按在胸前,心中默念着平安、吉祥,用以安慰自己脆弱的心灵。
我敢打赌,在我们这些整天抓人、押人、枪决人的战友中,带着贴胸护身符的决不止我一个。有一次我注意到周彪悍脱衣服时,那个衬衣口袋里就有一个小小的东西,且当他发现我注意到他的这一小物件时,就马上背转身去,然后赶紧穿上了夹衣。当然,反过来,也可能周彪悍注意过我的贴胸。只是,我们彼此都心照不宣,彼此恪守各自的秘密罢了。
由此我们可以这样总结:任何一个剥夺他人生命权利的人,并不都是强大的,应该说都是脆弱的,甚至,有时候强大的反而是那些死刑犯,比如叫红河的那个女星。
第十节 我被哥哥李舸说服后,很龌龊地跟李毅试探性地说起了心中的苦恼
通过三天中的休息时间,我将采访到的资料整理,再对照着书上提供的新闻范例写好了一篇约1500字的通讯稿后,既高兴又惶恐地交给了指导员。在去交稿给指导员的途中,我猜想指导员会认真翻阅,如果写得好可能还会赞扬几句,如果不好就可能摇头。可谁知在接到我的稿子后,指导员仅仅瞄了一眼,然后往抽屉里一塞,快速得像处理一件不该接的礼物一样,然后说一句“我知道了,你去吧”,将我打发而去。
我也就没有多想,回到营房开始给我的堂哥李毅写信。
在我来省城岳州当兵的这大半年内,我几乎每个月都有给李毅写信。一是当兵在外,生活单调,我需要交流,而只比我大几天的李毅就是我最好的交流或者说是倾诉对象。当然,我向堂哥李毅倾诉的就不是工作了,而是作为部队,清一色的和尚,看不到花草,我有着青春的烦躁,尽管执行任务的时候有机会看到满街的女孩子和女人,但执勤中我们必须保持军人的严肃,甚至连眼睛的斜视都不可以。所以,我有苦恼——雄狮被栓起来的苦恼。
我跟李毅交流,当然还因李毅一直在读书,有条件用纸来写信,而其他穿开裆裤长大的伙伴,流入社会后是几乎家中不再有一张写信的纸的,要他专门去买信纸跟你交流狗屁青春是不现实的,比如陈江雄,自己很想当兵,家里人不让,为表示想念我同时也表示羡慕,便趁到省城看他那工农兵大学生的姐姐的机会,偷偷溜到我所在的中队,硬是将我执勤用的手枪摸了好几遍、让我请他在中队食堂吃了饭才回去。
到这里顺便说一下,我们中队因肩负着如今特警们才肩负的任务,所以手枪发到我这个摩托车手级别,而其他中队不是排长以上军官是没有这个待遇的。
继续说我的兄弟李毅。
跟李毅交流,一直保持着最亲密的兄弟感情,除了以上因素,还有一个不被大多数人所知的原因,那就是:原本我参军条件不够,第一,我仅仅初中毕业;第二,尽管我的嫡亲哥哥李舸是国家工作人员,但我不但不是优秀青年,而且在邻村有过耍流氓的不良记录,事例就是那天晚上看电影,在众目睽睽之下,强吻了女青年袁绵绵。
1983年严打像风暴一样疾展全国,开始第一轮的铺开时,正是暑假,我所在的村举办第一期违纪违法人员学习班的人员名单中,我李霖的大名当时赫赫在目,哥哥李舸看到名单后,第一时间就找到我,然后找到李毅,再找到村上党支部书记。再之后,名单中李霖的名字换成了李毅,李毅代替我去参加了学习班。
这之中的转折是:李舸说这个事情很严重,除非你不想当兵,如果要当兵,就必须去掉这一劣迹。我当然不希望自己失去当兵的机会。李舸说,那你看能不能找个人顶替一下,毕竟那个晚上你们有四个人,而且他们也都有强行打啵的迹象,只是你这个家伙走在前面而已。我心说,哥哥你真会推算,简直是福尔摩斯。然而说出口的却是,哥你说得轻巧,谁愿意当这个傻子,背这个黑锅?李舸说,这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你要当兵它才成了大事。我说,我跟你排算排算,陈江雄想当兵吧?他凭什么帮我?罗伟松虽然不想,但他能帮我吗?他是世界上最自私、最怕事的家伙。那么就只有李毅了!李毅是有可能,但他学习成绩好,还有一年就要考大学了,前程一大把,也一样不能有劣迹啊!但哥哥李舸还是强调,对不去当兵的人来说,不是什么大事,李毅是独子,国家政策规定他可以不去当兵,不去当兵,就不会讲究这些,更没有政治要求,而你这强吻人家女孩子的糗事,对当兵参军的人来说,是政治问题。
那个时候,谈到政治谁都怕,就像谈到僵尸谁都怕一样。我被李舸的话镇住了,之后便妥协,很龌龊地跟李毅试探性地说起了心中的苦恼,谁知李毅二话没说,当即拉着我去了支书家里,将“事实”做了一次说明。从支书家出来,我和李毅又一一跟罗伟松、陈江雄订立攻守同盟,告诉他们诸如如果支书来询问或者调查,就说强吻袁绵绵确实是李毅所为等等。罗伟松、陈江雄两人当时都有点丈二和尚,一看是李毅自己同意,二看我当兵的态度坚决,也就同意了。何况我们,包括李毅自己,谁都认为,这跟女孩子打个啵的事,是小得不能再小的事,去村部参加学习班,也就一个星期,每天听支书读读文件,念念报纸,再就是陈述一下自己的违法违纪行为,写个深刻检讨了事。一周下来,什么也没损失,什么也没失去,还赚了七天的免费午餐。
可现在随着严打的深入,看到全国有名的电影演员都被枪决了,我有点担心起李毅,感觉到事情的严重性来。同时,也替自己捏着一把汗,因为毕竟真实的情况是我耍了袁绵绵的流氓,我犯了********(我隐隐约约觉得,没事而搞出事来,收缩无限大的,都不是治安和刑事问题,而是政治的十字架)。